潘令宁沉默,最终点了点头,越是这时候她越不可顶着来。不就是活祖宗,只要肯花钱,她好好伺候便是了!
潘令宁伺候女郎入雅间,传王二蹬请老茶博士点茶,送来茶水,她亲自端进去:“娘子,此乃龙园胜雪,已是店中顶级茶茗,您先尝尝,消消火,我已命人去请示东家了!”
潘令宁双手恭谨奉上,龙园胜雪乃顶级团茶,一两茶饼值四两黄金,老茶博士手法也十分地道,茶沫绵密,画纹隽雅,平日只有招待上上宾客才用。
谁知女郎冷笑一声,竟一个抓不稳,令茶水泼洒潘令宁裙摆。
潘令宁惊呼一声,躲闪不及,半幅裙摆皆湿哒哒滴着碧绿青汁,便连云头舄履也沾污。
她低头看着撒了一地的茶汤,只觉心疼,这般昂贵的茶叶啊,还有老博士挥汗如雨才擂捣出来的茶点!
王二蹬在门外,忽然握拳嘶鸣,死死盯着女郎,似即将发狂的小兽。
潘令宁抬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然而她亦有几分愠色,看着女郎:“女郎可是看着茶点不满意,还是让奴家怎么伺候才满意?奴家愚钝,也不知哪里得罪了女郎,还请女郎明示!”
“无他,我今日心情不畅,见着你便来气!”说罢,她带着一抹得意的笑,起身便要离开。
这潘令宁如何能忍,什么窝囊气她都受了,唯独不花钱不行!
她非得从她嘴里抠出银子!
因此,潘令宁一个箭步拦住她,双手拢握,端端正正立在她面前,脸上仍带着三分笑意:“娘子,您入店,我们奉为上宾,本着和气生财之道,无论采买与否,我们仍是迎客,但倘若无理取闹,您摔了我们一只汝窑天青瓷茶盏,还有上好的北苑龙园胜雪团茶,怎么着也得赔五十两银子才能离开!”
“你讹人!”女郎没想到潘令宁敢呛她。
“这茶叶值四两金呢,汝窑的茶盏也价值不菲,五十两已是折了价,否则,我们便只能报官,请街道司裁夺了,想来娘子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愿闹到这一步?”
“你竟敢威胁我,什么东西,教训她!”女郎一声令下,两名女使即将上来给潘令宁掴掌。
王二蹬彻底发狂,嘶吼着上前推开女使,又狠狠地推搡女郎,竟把女郎推翻在地,磕碰着茶几,而身后亦沾满了方才的茶沫,一大片青绿,昂贵的绸缎裙摆犹如爬满了苔藓。
她看着手中脏兮兮黏糊糊的汁液,忽然崩溃大哭。
而这阵仗也引来了门外之人:“芸娘,芸娘,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潘令宁听着这声音倍觉熟悉,待回头,居然看到了温巡!
四目相对,她惊见他眸光中的紧张,及面上的焦慌之色,仿佛仍回到歙州潘宅,每每她磕碰了,他也是如此慌慌张张地进来,关切询问,眼里满是温柔和心疼。
如今他对着另一名女子罢了。
温巡见对方是潘令宁,亦是十分震惊,乃至双脚黏住了,眼眸不自觉闪烁,神色已是千回百转。
潘令宁勾唇冷笑一声,未说话,而后看着他挪动了步子,前去扶起女郎。
他动作也是小心翼翼,柔声询问:“芸娘你没事吧,我先送你就医,赵太丞医馆就在临屋!”
想来这名女子,便是他的新未婚妻林家三娘子林洛芸了!
林洛芸见着帮衬的来了,更是撒泼打滚:“你怎么才来?你看看她,还有她身后的小畜生!你唤来家丁把他们押去林府,我要好好教训他们!”
“芸娘,别闹,你这模样,我先带你就医!”
“你是不是心疼那小贱人,因为她是你青梅竹马的前未婚妻么?”
潘令宁冷哼一声,狠狠捏着手绢:“林三娘子,你如此嚣张泼辣,也是给你林氏贵戚门楣长威风了!殊不知‘贱者,贾少也’,你不过捡走了我不要的男人,虽贵为千金,却自降身价,捡拾他人弃物,也不知谁为贱!”(《说文解字》:贱释义)
“你……你不过为鄙商之女,竟敢羞辱我?我,我不会放过你!”她欲爬起教训潘令宁。
温巡忽然呵斥:“够了!”
他头一次如此发威,林洛芸霎时惊慑住了,睁大眼睛望着他,眸中闪着泪花,不可置信。
温巡铁青着面容下令:“送女公子先行就医,此事由我来处理!”
他发威,那两女使愣了一番,直至温巡抬起眼眸逼视,俊美的眸子透出灼人冷锐的寒光。
两女使噤若寒蝉,竟然也不违逆,便扶着林洛芸起身了。
林洛芸不甘心道:“温巡,你在护着她?你竟敢吼我,护着她?”
温巡却不顾脏污,抻起袖子替她擦了擦裙摆的茶渍,动作极其温柔地,而后双手扶着她双肩,眸光闪烁,脉脉含情,却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鬼樊楼一案方剪除,太后亲降懿旨挽回民心,此时若传出林家女郎踢馆闹事,撒泼打人,拒不赔偿,太后及肃国公该如何看待你啊,倘若芸娘再受责罚,可把我心疼坏了!”
林洛芸忽然哭了:“你没有护着我,反倒吓唬我,呜呜呜……”
温巡却只扭头吩咐女使带走。
瘟神总算送走了,唯独温巡和潘令宁相顾沉默。
潘令宁努了努唇,却不看他,只公事公办说道:“赔吧,五十两,不然就报官请街道司!”
温巡不置可否,沉默地掏出银两,搁于茶几上。
潘令宁掂了掂银子,想着今日受的委屈,换来五十两,也不亏。
她收下银两之后,抛下一句:“好走不送!”便转身出去了。
温巡矗立良久,神色复杂,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走出来道:“替我封好薛涛笺,这是芸娘今日将买之物,往后她来,你便给她薛涛笺便是,她只钟爱这一种。”
两人似乎已无话可说,她不问他为何选择这样的女子,他也不问她为何成了齐物书舍的新掌柜。
潘令宁虽然忍着一肚子窝囊气,可是本着有钱不赚是傻子的原则,仍旧唤伙计取来薛涛笺封好,递给他。
齐远却在此时匆匆忙忙跑进来:“潘娘子,潘娘子,方才我同窗说有人闹事?谁闹事?你没事吧,可有伤到?”
他急得逍遥巾都要跑掉了,气喘吁吁,许是从太学一路奔回来,见着潘令宁尚且无碍,只是裙摆湿污,而与之相对的青年文士,袖子亦脏污,他便大抵明白了。
齐远陡然夺回了温巡手中的薛涛笺,冷哼道:“我齐物书舍不卖给你,往后不做你生意,你走吧,不必再来!”
说罢,在伙计和王二蹬惊讶的眼神中,他竟引着潘令宁回后院清洗去了。
温巡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们,双眸紧紧注视着潘令宁头也不回的背影,薄唇抿合,垂下眼帘,不知呆滞凝然多久,才摆袖负手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