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门口时,秋月白停下脚步,背对着众人补充道:\"你们若身陨,因果会加在他身上。\"
话音未落,白衣身影已如云雾消散在空气中。
商诚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良久,他擦干眼角的泪痕,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要篡改妻子的记忆,并告知两个儿子真相。至于颜贞......就让她永远记得小儿子还在仙门修行吧。至少这样,她还能带着希望活下去。
在这个天道法则残缺不全的世界里,修仙者凌驾众生之上,而凡人只能在夹缝中艰难求生。
没有王朝庇护,唯有那残破的天道法则勉强约束着修士,令其不得对凡人肆意出手。
与此同时,东方星移为推演梦朔雪转世之身的方位,不惜以神魂为引,强启天机秘术。
卦象将成之际,九天雷动,一道血箭自他口中喷出,染红了星盘。
这位当世最强的占星师踉跄后退,眼中星芒尽散——终究是触犯了天机禁忌,只得立即闭关养伤。
寒来暑往,秋月白踏遍仙洲九大仙域。从烟雨朦胧的浩阳城,到黄沙漫天的北境荒原;从繁华喧嚣的修真坊市,到偏僻幽静的凡人村镇。
雪衫染尘,步履渐沉,却再也没能找到那个让他一见如故、甘愿驻足的身影。
新天启历一万三千七百二十一年,北荒雪原。
寒风如刀,割裂着荒原上最后一点生机。
一个瘦小的身影在雪地里爬行,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他的手指早已冻得发黑,却仍死死攥着一块锈迹斑斑的铜罗盘。
罗盘的指针疯狂旋转,最终“咔”的一声,卡死在某个方向。
“又……又一个……”
杨斩咳出一口血,体温正在迅速流失。十五年的生命里,他见过太多次罗盘这样转动——每一次,都意味着魔修就在附近。
上一次指针这样狂转,是在他十岁那年。
父亲杨安撕碎了传音符,提着柴刀冲进风雪里,再也没有回来。
母亲刘佳把他塞进一坨早已冻结的牛妖粪便里,粗糙的手掌最后一次擦过他的脸。
“别出声。”她说,“心跳也要停下。”
——魔修来了。
杨斩闭上眼睛,回忆里那股粪便的腐臭似乎又涌了上来。
“咳咳……!”
他猛地弓起身子,呕出一口黑血。腹部的伤口已经溃烂,魔气顺着经脉侵蚀五脏六腑。
“要死了吗……”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
这样也好。
反正他早就该死了。死在十岁那年的粪堆里,死在母亲逐渐冰冷的尸体旁边。
可他却活了下来,像条野狗一样,啃食腐肉、喝泥坑里的脏水,硬生生熬了五年。
为了什么?
为了报仇?
哈……
杨斩艰难地翻过身,仰面躺在雪地上。天空灰蒙蒙的,飘着细碎的雪粒。
罗盘的指针依然固执地指着某个方向。
他知道那里有什么——一个刚刚堕魔的散修,正在啃食猎物的尸体。
就像五年前吃掉他父母的那个魔修一样。
“真是……可笑……”
他缓缓闭上眼睛。
就在意识即将消散的最后一刻——
“铮!”
一道清越的剑鸣响彻荒原。
杨斩勉强睁开眼,看到一抹白衣踏雪而来,剑光如月华倾泻,瞬息间斩落了魔修的头颅。
那人收剑,转身,目光落在奄奄一息的少年身上。
四目相对。
秋月白瞳孔骤缩。
他瞬息而至单膝跪在地上,颤抖着手臂将少年骨瘦如柴的躯体轻轻揽入怀中,压抑的声音里带着哽咽:“对不起,我来晚了。”
“你……是谁?”杨斩涣散的瞳孔映出漫天风雪,最后三个字随着吐息消散在寒风里。
少年的身躯渐渐透明,化作无数萤火光点,从秋月白指缝间流泻而去。
秋月白怔怔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臂弯,那上面还残留着少年单薄的体温。\"十五岁...\"他喉结滚动,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安眠的魂灵,\"形销骨立......过的该有多辛苦……\"
他缓缓起身,雪色法袍在狂风中翻卷瞬息化作玄灵鸦羽。
抬头望向铅灰色的苍穹,他忽然笑了,从瘆人无比、低沉压抑的闷笑,而后笑声渐高,最终化作癫狂的嘶吼,在茫茫雪原上回荡。
笑声骤停,他的眼底凝起比极北寒冰更刺骨的杀意:\"好啊……让我看看,你给他安排了怎样的‘好归宿’!\"
他猛地单膝跪进雪中,掌心贴上冰冷的大地。
眉间翠色道种骤然亮起,妖力震荡间,整片雪原的哀鸣如潮水涌入他的神识——寒风的呜咽、冻土的颤栗、雪狼的悲嗥,甚至那些深埋冰层之下的枯草,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杨斩短暂而苦难的一生。
秋月白浑身颤抖,未触地的左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刺入掌心,鲜血滴落在雪地上,绽开刺目的红梅。
那些画面——少年蜷缩在破败的草棚里忍受饥寒,独自在暴雪中挣扎求生,最终孤零零地倒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像无数把冰刃,一刀刀刺入他的魂魄。
\"天道......\"他齿间溢出血沫,冰蓝色的瞳孔中燃起焚尽万物的怒火,\"你当真......该杀!\"
话音未落,苍穹骤变。如墨的乌云翻涌倾轧,雷鸣震彻千里雪原。秋月白立于风暴中心,周身冰雪狂舞,墨色法衣猎猎作响,宛如魔神临世。
霜天、霜魄双剑齐出,剑身雷光游走。随着一道霹雳划破长空,两道剑意化作银龙腾空,方圆百里顿成雷池禁域。
他身后浮现参天桃树法相,荧光流转为他修复伤势,翠色枝干间冰晶雪莲凌空绽放。
头顶昆仑印流转清光,足踏鲛绡纱如踏云霓。桃花簪荧光护体,肩头金乌振翅长鸣,将袭来的雷电尽数击碎。
雷劫愈发狂暴,紫红色的天罚雷光如巨蟒扑噬。秋月白仰天长笑,俊美面容在电光中扭曲如九幽爬出来的厉鬼。笑声凄厉似万鬼同泣,却又带着令人战栗的狂傲。
\"天不可逆?本座今日便逆了这天!道不可战?本座偏要问剑苍穹!\"他双剑交击,雷光迸溅,\"本座就是要争——争一线生机!争大道真谛!争这漫漫朔雪!\"
雷劫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
紫红色的天罚雷光如万龙咆哮,将千里雪原劈得支离破碎。秋月白的身影在雷海中时隐时现,霜天、霜魄的剑身显现出一道裂痕,却仍倔强地在他手中绽放着不屈的剑意。
\"还不够!\"他嘶吼着,嘴角不断溢出鲜血,冰蓝色的瞳孔却亮得骇人,\"这点程度就想让本座屈服?\"
第四日黎明,乌云终于不甘地散去。天空恢复了诡异的平静,仿佛方才那毁天灭地的雷劫只是一场幻觉。
秋月白从高空坠落,重重砸在雷劫劈出的万米深渊底部。他的法衣破碎不堪,露出遍布焦痕的躯体。参天桃树法相早已消失不见,只余眉心一点翠绿散发着生机。
\"阿梦......\"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试图抓住什么,却只握住了一把焦土,\"等我......\"
黑暗如潮水涌来,将他彻底吞没。
无边的黑暗中,秋月白的意识开始下沉。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缕游魂,飘荡在时间的河流里。
无数画面如走马灯闪过——那是梦朔雪转世成为杨斩的十五年里所有的记忆。
他看到一个陡峭的岩洞,洞里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呼应着岩洞外的寒风呼啸,雪粒拍打在岩壁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而洞内,火光微弱,映照着刘佳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她咬着一块破布,汗水浸透了身下铺着的旧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喘息。
杨安跪在她身旁,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她的小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的脸上沾满了煤灰和汗水,嘴唇干裂,眼中满是焦急。
“快了,再使点劲……”他低声说道,声音沙哑。
刘佳没有回答,只是死死攥着他的手,指甲几乎陷进他的皮肉里。她的腹部剧烈起伏,喉咙里挤出一声压抑的嘶吼,在空荡的矿洞内回荡。
突然,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了寂静。
杨安手忙脚乱地用猎刀割断脐带,将浑身血污的婴儿裹进自己的破棉袄里。
火光下,新生儿皱巴巴的小脸泛着红,眼睛紧闭,小手在空中胡乱抓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刘佳虚弱地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婴儿的脸颊,嘴角扯出一丝疲惫的笑。
“下雪天生的……”她喘息着说道,“就叫杨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