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华殿深处,月洞门之内的小筑,比远看时更清寒。
一榻,一桌,一引水玉台。再无多余。青玉的材质触手冰凉,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冰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淡淡的冷冽刺痛感。这里绝非世家公子江无羡熟悉的任何一处华屋美舍,而是属于那片高悬云雾之上的、属于梦华仙子的、彻头彻尾的冰山一角。
他盘膝坐在冰冷的玉榻上,试图行气驱散刺骨的寒意,却沮丧地发现,此处空间的灵气精纯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却也冰凉得拒人千里。未经引渡,竟难以轻易炼化,丝丝缕缕的寒气如同狡猾的游鱼,反噬着他的经脉,让他这个刚引雷入骨的新晋修士吃足了苦头。那枚作为通行凭证的接引玉符,静静躺在掌心,温润的光华只能勉强护住方寸之地,驱不散这满室孤寒。
一个冰冷清晰的意念碎片毫无征兆地撞入他识海,如同檐下坠落的冰棱碎裂:“‘引灵’之法,刻于玉牒。”
他循着那意念的微光感知,才发现冰玉石桌平滑的表面上,除了一层薄薄的霜晶,还有一枚半嵌入桌面的、巴掌大小的青玉方牒。神识探入,海量的信息流无声注入脑海——青云宗浩瀚的门规戒律、外门弟子修行指引、基础《引气诀》……以及最重要的,一份标注着诸多殿宇路径、尤其是标注为“外务司”某处位置的宗门地图。
引灵……他立刻在繁复的信息中搜寻,果然找到了基础的引气法门,其最核心处赫然便是如何沟通、炼化此地过于精纯乃至霸道的特殊灵气。他如饥似渴地沉入其中。
依循着玉牒所述,小心翼翼地尝试沟通身周无处不在的冰冷灵气。起初阻力重重,如同触摸万年玄冰,神魂都被冻得刺痛。但不知是那法门特殊,还是他体内已然经过天道神雷初步淬炼的经脉骨骼,在反复尝试了数十次后,终于有一丝微弱的、带着冰棱气息的灵力被他艰难地引入体内。
那过程缓慢而痛苦,每一次引气都像是吞咽冰渣,但效果却是真实不虚的。身体内部的寒意被这新生的、属于“梦华殿”气息的灵力一点点排挤、中和,暖意虽微弱,却让他从濒临冻僵的状态缓了过来。
直至日影偏移,透过月洞门外弥漫的冰雾,在高远的穹顶洒下模糊朦胧的晕轮,他才勉强完成了第一次周天运转。浑身被汗水浸透又冰干,只剩下骨头缝里的疲惫和一种初窥门径的涩然领悟。
他站起身,僵硬地活动了一下发麻的四肢。腹中早已雷鸣阵阵。辟谷?那是金丹以上修士的专利。他现在,还是个需要烟火食的凡人。
拿着玉牒,循着那冰冷刻印的地图印记指引,江无羡深吸一口满含冰雾的寒气,推开紧闭的月洞门,第一次真正踏入了那片巨大的、空旷的主殿区域。殿内浓白的冰雾如同活物,在他行经之处无声退开丈许,又在身后悄然合拢。每一步踏在青玉地面上都发出清晰得可怕的回音,在寂静空旷中传出很远,又迅速被沉重的冰雾吞噬。唯有右侧远处,那柄悬于高空的青黑古剑无声散发出的永恒威压,是唯一真实的坐标。
这段通往“外务司”的路,在玉牒地图上不过是一条细线,但对一个徒步行走其间的炼气期修士而言,无异于一次冰原跋涉。穿过连接不同云台宫殿的雕梁画栋、玉石拱桥,避开那些灵压浩瀚令人心颤的宏伟殿宇,寻着偏僻的、标注着外门事务通道的回廊,他走得极其谨慎。
外务司占地颇广,人流如织。外门弟子、杂役弟子往来穿梭,办理各种庶务。当一身墨蓝色劲装、气质迥异于寻常弟子的江无羡踏入这略显嘈杂的区域时,几乎瞬间就引来了无数道目光。
窃窃私语如同被风吹起的砂砾,密集地响起:
“看!墨蓝衣服!是昨天那位……”
“嘶……被梦华剑尊亲自带回梦华殿的那位?”
“通明剑骨!引动神雷的江家麒麟儿!”
“啧,真人比传闻还……生得真是……”
那些目光里有纯粹的敬畏好奇,有赤裸裸的羡慕嫉妒,更有不少年轻女弟子捂嘴低呼的窃语和脸颊泛起的红晕。种种视线如同实质般黏在身上,让一向习惯被注视的江无羡也感到了些许不适。
负责发放新弟子物品的外务司管事是个须发花白、修为精深的老修士。他远远看到江无羡走来,脸上的淡漠立刻化作了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敬畏、激动又掺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疏离感。他极为客气,甚至带上了几分恭谨,效率极高地从厚重的典籍中找出江无羡的名字,甚至没有让他排队,亲自清点出一应物品。
崭新的青云宗外门弟子云纹锦袍。
基础修炼所需的灵石(品质远超一般外门弟子份额)。
一枚用于开启梦华殿外围基础禁制、辅助引气的令牌。
一块代表着“梦华剑尊亲传弟子”(尽管只是外门)身份的腰牌,非金非玉,入手沉重冰寒,透着一股特殊的灵压。
甚至还有一瓶标注为“凝霜丹”的辅助丹药,瓶身触手冰凉。
“江……江师侄,”管事递过东西时,手都有些不易察觉的微颤,语气更是斟酌再斟酌,“按规矩,明日便是入门弟子的正式拜师吉时……不知剑尊殿下她……是否有特别谕示?”他没敢问江无羡准备何时去敬茶,而是小心翼翼地将问题指向那位他根本无法触及的存在。
江无羡接过沉甸甸的物品,指尖触到那冰冷的腰牌时,心神也是一震。他看着管事故作镇定实则紧绷的老脸,平静道:“弟子知晓,明日自会前去拜见师尊。”他刻意强调了“弟子”二字。
“……好,好!理应如此!”管事松了口气,又忍不住补充道:“师侄身份特殊,若有任何用度所需,请随时吩咐外务司便是!”态度近乎巴结。
江无羡微微颔首,拎起东西转身离去。身后那密集的目光和陡然高涨起来的议论声浪,再次将他包围。他微微加快了脚步。
青云外门膳堂。
蒸腾的热气混杂着食物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鼎沸的人声几乎要将屋顶掀翻。大锅熬煮的灵米饭香气四溢,妖兽肉骨熬成的高汤油脂金黄,各色蕴含微弱灵气的蔬果摆放满当。无数身着统一灰蓝或浅青外门服饰的弟子挤在长长的队列中,或高声谈笑,或埋头吞咽,充满了一种原始而热烈的烟火气。
当江无羡跨过门槛,再次引来一阵短暂的寂静和更加强烈的注视旋涡后,嘈杂才重新盖过。
他默不作声地排队。队伍前方排队的弟子感受到身后那无形的压力,下意识地加快了动作。等他走到窗口,掌勺的壮硕灵厨看了他一眼,再看看他并未更换、依旧惹眼的墨蓝劲装,眼神先是一愣,随即竟流露出与那管事如出一辙的紧张,打饭的大勺都稳了稳,狠狠地挖了满满一勺油光红亮的红烧兽肉扣在他碗里,连下面铺垫的灵米饭都压得实实在在,还顺手扔了两个晶莹剔透、散发着清灵之气的大肉包。
江无羡端着碗刚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还没来得及动筷,旁边就立刻呼啦啦坐满了人。有胆子大的凑过来,满脸堆笑地搭讪:“江师弟,哈哈,久仰大名!我是火灶房的王大奎!昨天那场面,啧啧,太提气了!”旁边立刻有人附和:“就是!天品剑骨啊!以后师弟飞黄腾达,可别忘了照顾照顾咱们!”
对面的几个年轻女弟子更是小脸泛红,眼神躲躲闪闪又忍不住偷瞄,其中一人似乎用了很大勇气,怯生生开口:“江师兄……梦华殿……冷吗?”
墨色流淌成河,浸透了玉榻边缘。
紫卿月就那样斜倚着。一手支着头,一手随意地搁在屈起的膝上。墨色的长发铺泻大半玉榻,滑落垂地,衬得那身月白色流光羽织的广袖长袍越发清冷如雪。晨光似乎格外眷顾此处,穿过高远殿顶折射而来的朦胧光线,柔和地覆于她的眼睑之上,在那浓密如蝶翼的睫羽下投落一小片恬淡的阴影。
她闭着眼。
姿势松弛到近乎毫无防备,每一根线条都透着一种沉酣初醒、不愿动弹的极致慵懒。冰雾在她周身无声地游弋、沉淀,如同最温顺的臣民匍匐在君王身侧。那柄悬浮高空的青黑古剑流泻下的无形威压,在她身边似乎也化作了守护的微风,只掀起她袖口丝缕般的衣料柔软地拂动。
极致的静态。没有呼吸的起伏,没有生命的躁动。若不是那如瀑的发丝、衣料上流淌的光泽证明这是一具活生生的躯壳,几乎要让人以为这是一座沉睡千年却依旧令人窒息的玉雕。
江无羡的脚步在踏入这片主殿区域、看清榻上人形的瞬间,便不由自主地僵住。
心脏深处,像是被人攥了一下,猛地一缩!
拜师敬茶……按玉牒所述,需庄重肃穆、心诚礼备。他想象过千百种初见的场景:高踞云端的漠然俯视,冰峰独立般的孤冷质问,甚至是不耐烦的挥手遣走。可万万没有眼前——
这样的……毫无防备。
冰晶雕琢的玉榻,流泻的墨发如夜色之河,清冷白袍慵懒覆覆。阳光温柔地描摹着她微阖的眼睑、鼻翼优美的弧度和沉静至极的唇线。那是一种超越了任何言语描述的美的具象化。不染尘埃,无关悲喜,只有一种近乎永恒的安宁静美。
他喉结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一股陌生的热意倏地窜上耳根,又在殿内无处不在的清寒冷意中迅速褪去,只留下些微发烫的残痕。
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附住,在那静谧得惊心动魄的玉榻上流连。
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冽冷香,悄然钻入他的鼻腔。不是花香,不是药气,如同雪原上孤寂的冰松,带着绝对的纯净和疏离,竟让这满殿弥漫的寒气都少了几分刺骨,而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奇异诱惑。这香气仿佛有生命,顺着呼吸钻进肺腑,又悄然蔓上心尖。
心头那一瞬间的紧缩感非但未平复,反而被这悄无声息渗入的气息撩拨得更加清晰。
就在这时。
睫羽微颤。
不是剧烈的动作,仅仅是覆盖于眼睑上的那片晨光阴影,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
江无羡甚至来不及将目光从那过于引人沉溺的画面中收回,便毫无防备地撞进了一双乍然睁开的眸子里。
深邃如渊潭。
那眸中似乎还残留着片刻之前沉睡的迷蒙水光,但仅仅一瞬,所有的柔软与迷离便被万年玄冰般深不可测的幽寒吞噬殆尽。如同古井深潭被投入一粒石子,幽微的涟漪在眸底最深处漾开又迅速平复,只剩下纯粹的黑与冷,倒映着他微微僵硬的身影。
“……来了。”
清冷到了极致的嗓音,如同碎冰在耳膜上轻刮了一下,彻底击散了那一丝不应有的悸动和失神带来的温存遐思。
江无羡骤然清醒!所有的旖旎心思被这寒气凛冽的声音瞬间冰封。这才惊觉自己方才的失态有多危险。他立刻垂下眼帘,视线规矩地落向脚下的青玉地面,强压下心头那份慌乱,脊背挺得更直,声音平稳地应答,带着刻意的庄重与距离感:
“弟子江无羡,前来拜见师尊,行奉茶之礼。”
他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套在宗门坊市购买的上好青玉茶具——玉壶、玉盏、特备的灵茶包——动作娴熟而沉稳。一道微弱却凝练的火系灵力在指尖悄然引燃,注入玉壶底部。滚烫的水汽嘶鸣着升腾,很快驱散了壶口的寒气。茶叶投入,在滚水中舒展沉浮,一缕清幽的茶香顽强地逸散开来,试图在这冰封的世界划出一小片属于凡间烟火的领地。
注水,执壶。玉盏轻捧。袅袅茶烟自盏口升起。
江无羡微吸一口气,再次抬眼时,眼神已沉静如古井。他双手稳托玉盏,向前两步,直至玉榻三步之外便停下。动作恭谨,没有丝毫僭越。他单膝微曲,左手托盏底,右手轻扶盏沿,玉盏平稳地举过头顶,向斜倚在玉榻上、如同水墨神只般的女子深深俯首奉上:
“师尊,请用茶。”
声音不大,却在空旷寂寒的大殿内异常清晰。他保持着这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敬献姿势,屏息凝神,等着那片广袖流云探出手来。
时间仿佛在茶烟中凝滞了一瞬。
斜倚在玉榻上的紫卿月,视线从那低垂下去的、带着少年人青涩却努力维持着刚硬线条的后颈移开,缓缓地、落在了那高高奉起的玉盏之上。
茶汤澄澈,绿意盈透,热雾氤氲,倒映着宫殿穹顶朦胧的光,也模糊地映出少年紧绷的下颌轮廓。
她没动。
没有立刻接过那杯象征着师徒名分落定的茶。
晨光里,她微微歪了下头,墨色的发丝顺着光滑的玉榻又滑落一绺。这个细微的动作让那身流光月白羽织的纹理稍稍流动,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慵懒审视。红唇似乎勾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极浅,极淡,如同冰面上瞬息即逝的裂纹。
那目光,穿透茶汤氤氲的热气,又落在少年染着微红却极力压抑的耳根上。
深潭般的眸底,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冰层下逆流的光,倏然掠过。
无声,却胜似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