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膝一弯,瘦弱的身子已经跪到地上。
早已噙满眼眶的泪水终于滑下,顺着双颊上那六道深深的血痕,仿佛是一串儿鲜血从眼角涌出、滴落。
叶二娘的声音也抖得不成样子:“既然你能掐会算,那么……能不能、能不能……”
“我当然知道你儿子在哪儿。他活得健健康康、安乐平淡,功夫虽然低微,但心怀慈悲、善良正直,就算是喝碗水也要心疼哀祭水中的四万小虫……”
张坤依旧冷淡漠然,话到此处,嫌恶的神情已经不加掩饰,声音愈大、语气愈严——
“而你,一个普天下教人闻风丧胆的女魔头,又有什么资格、有什么颜面去找回你儿子,去同他相认?”
“你这些年造下了多少杀孽、害得多少家庭支离破碎、背负了多少因果业障,这些都像是你给他身上烧的那些香疤一样,将会伴其一生,全都要偿还报应在你儿子身上!”
一连串厉声呵斥,嗡嗡在林间回荡。叶二娘跪得笔挺的背脊像是失了支撑,以一种怪异的姿势瘫坐于地。
她本身就笃念仙佛、深信因果,否则也不会与佛家弟子产生纠葛。而她对张坤的话也深信不疑,因为普天下再无第二个人知道,她在自己儿子身上点了香疤——哪怕她的恋人、如今的少林方丈玄慈也不知晓。
唇已泛乌、脸已煞白。她突然癫狂大笑,张嘴却吐出一口鲜血。若有武林高手在此,就可知道这是心情过于激荡,引动内息紊乱、走岔气息所致,类似于走火入魔。
但在场所有人,包括胡汉三,于内功造诣上都还算不得精深,只能干看着——看着叶二娘笑,笑着笑着泪水满面:
“张大侠教训的是……叶二行差踏错、罪孽深重,能知道我儿子还活着,就已经该知足了……可是、可是……我厚颜恳求大侠,能否透露我儿现在何处?我不去与他相认,不去打扰他,只远远地看他一眼就心满意足……可好?”
张坤不禁又冷笑起来:“今天撞到我的手上,你认为自己还能活着回去吗?”
“是,我本该以死赎罪的……可是,我与孩子分别了二十二年啊!这二十二年以来,我白天也想他、黑夜也念他,我自己的儿子被天杀的贼子抢去,我气不过人家有儿子,就又去抢他们的孩子……我入了魔障,我该死,可我能不能……能不能在临死之前,看看我的儿子,哪怕一眼……”
她的声音凄婉又苦涩,兼之刚才种种情状,实在叫人大动恻隐之心,就连胡汉三这等硬汉,也不禁红着眼扭头瞥向远方,似乎透过树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大理苍山。
而钟灵正在给木婉清涂抹伤药,这时也不免流下了几滴眼泪,忍不住出声劝道:“张大哥,要不然……”说话间,温热的泪水不断滴在木婉清身上。
在此之前,谁都想不到凶名远播的叶二娘,本身也有这等凄惨过往。
而同样是丢了孩子,经叶二娘这么一哭,似乎那千家万户的悲痛就可以被忽略、被掩盖了……这tmd就是江湖啊……
张坤叹了口气,走到叶二娘身前,拉起叶二娘的两只纤手,用大拇指扣住其手腕神门穴。众人正不明所以,忽听叶二娘一声惊呼:“啊!内力……这……”随即又住了口,皱眉抿唇默默忍受。
约莫一炷香功夫,张坤松开手,神情复杂地看着叶二娘:“现在你只是一介凡人了。你从这里启程,回少室山脚下结庐而居,一路上务必多行善事……如此,两年左右,你或许能再见到自己的儿子——你去吧。”
叶二娘默然不语,端肃身形、伏在地上,向张坤磕了几个头。接着便站起,缓缓走出树林。
路过岳老三时,她稍稍顿住脚步,又瞥了同样躺在地上的云中鹤一眼,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继续迈开步伐决绝而去。
林间众人眼看着她的身影踉踉跄跄,缓缓隐没,左子穆这才彻底松一口气,不住拍打着左山山的背脊轻声安慰。胡汉三上前两步到了张坤旁,蹲下身、伸出指头探了探地上云中鹤的鼻息,随即摇摇头道:“这家伙已经断气了。”
云老四瘦竹竿似的身材,这会儿从腰肢往下筋肉骨骼俱已粉碎,软塌塌的仿佛橡皮,瞧着甚是奇诡吓人……这等伤势还不咽气,那生命力可就太顽强了。
张坤瞥了一眼都不敢再看,只是叹息:“便宜他了,本来是想让他失去功能,让他从此只能想不能做、痛苦地活在这人间……还是控制不好力道。”
他语气淡然,却听得胡汉三和左子穆满背直冒冷气,毕竟是个男人都懂得,若真是从此像个残疾太监般活着,那将是怎样的痛苦。
胡汉三又来到岳老三的身前,如法施为探查一番:“这人断了手,只是痛晕过去……公子,怎么处置?”
张坤深吸一口气,也来到岳老三面前。南海鳄神果真是皮糙肉厚、筋骨壮实,被打了一拳,整条右臂也只是骨头错位、经络不通,张坤就伸出单手,大拇指扣在那没受伤的左手手腕上。
胡汉三已是第二次见他这样做,不禁疑惑:“公子你这是……”
“化走他的内力,让他从此再无力害人。”
“啊?!化、化功……?”
张坤不答,专心看着岳老三。
这恶人大脑小眼、阔嘴利牙、满脸横肉、须如钢戟,醒着的时候凶神恶煞,这时晕过去了,却带了几丝祥和。
但张坤一运起功力,这些许安详就立即被打破了。感受到体内真气流动,岳老三猛然睁眼醒来,哇哇大叫:“你做什么?你是星宿老怪的什么人?!”
他面带恐惧、拼命挣扎,然而张坤运使下的“北冥神功”吸力惊人,之前他全盛时期也几乎挣脱不了,更何况如今功力已经失了大半。
不多时,岳老三只觉丹田里空空荡荡,一身武艺堪称被废,而张坤的吸力才缓缓撤去。他梗着脖子怒吼:“你这邪门小子,吸我功力干什么?!你是厉害,要杀要剐的,岳老三伸头就是一刀,绝不皱眉——你来吧!”
“死对你算得什么惩罚。”张坤呵呵笑着,“你不是喜欢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拧人脖子吗?……现下你废了一臂、功力尽失,恐怕连普通人都对付不了,我倒要想看看你今后如何蛮横无忌?”
“当然,你真想要去寻死觅活,那请自便。杀你这种人,我都嫌脏了自己的手——滚吧!”
这时候的南海鳄神当是万念俱灰,但要让他真的就这么自尽当场,又觉得亏了,只是冷哼一声。
他站起来,第一眼就看到了云中鹤瘫软如泥的尸首。于是他上前两步,一只手把结义兄弟扛在肩头,又扭回头看着张坤,依旧嘴比头还硬:“老子就算没了功夫,还是那个凶神恶煞的大恶人!”
话音落,他也哼哼唧唧地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