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延庆伸出拐杖,在那张布面上点了三下,划一圈,问:“看出什么了吗?”张坤顺着他点过的地方看去,越看越是犹疑:“看出了……”
三角形?
唔……几何图形三角最稳……呸,段大恶人又不是数学老师,管他什么三角形稳不稳的?
那么他在地图上虚画出一块三角形是为了啥?
张坤感觉自己真是恨透谜语人了。他甚至在想:自己要是使出全力偷袭,能不能一巴掌拍死面前的残疾老头为民除害?
但这么胡思乱想间,他还真的发现些端倪。段延庆杖尖所指的三个点都在地图偏南,两点缀在山峰、一点落在谷地……若是所想不错,分别正是哀牢山、无量山和神农帮所在的楚雄元谋。
“天南盟?……”张坤喃喃道,“保定帝不放心这个?——这么三个武林门派,才多少点儿人呐?”
“无量剑东西两宗共计七十余人,但既为剑派,长短铁剑之类的兵刃储备甚多。神农帮上下三百余人,普遍不通武艺,但制毒炼药的本事还行,真要是见仗动武,无论杀敌还是救护都可大用。”
“嗬……哀牢山的群匪就更不用说,他们本就是胡汉三收束归拢的滇云各路山贼马匪,至今约有六七百人,功夫虽然参差不齐,但十年来占据哀牢山,跟军队干仗已经有些经验。”
张坤越听越是心惊,他可料不到这三方武林势力加诸一起,原来竟有这等声势。而段延庆竟还没盘点完,继续说着——
“此外,大理城北的玉龙雪山派和点苍派有些渊源,白玉龙掌门也有意与天南盟加强联络。普洱茶商马五德身家阔绰,自告奋勇对联盟事宜襄助资金。再加上滇东一些苗部还残存着拜月教余党,他们现已改名五仙教,与神农帮多有来往,近期也尝试与天南盟联络……不知这些,够不够了?”
这听上去着实是一股子庞大实力,张坤也不料自己随随便便点个头,不过十来天时间,胡汉三居然就拉出来这么一摊子队伍。果然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办……这可太tm专业了!
不过他略略思虑片刻,却是摇头嗤笑:
“呵……看着千来号人,其实一盘散沙、不过乌合之众,能让皇帝忧心?……你该不会想撺掇胡大当家领着这些人造反吧?那是取死!”
段延庆微微颔首:“你还算有些眼光……这武林同盟派不上真正用场。不过,拿来作为打破平衡均势的引子,已经够了。”顿了顿,他又问,“你对大理今后的国运怎么看待?”
“呃……”张坤皱眉片刻,心想您再这么问下去,这篇传统武侠就该转型成历史争霸了。可是段延庆沉静肃穆,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似乎非要等到一个答案不可。
最终张坤叹了口气:“眼下大理政局清明、国泰民安。不过,要说今后的国运……恐怕不在大理本身,而是要看北边几个大国角逐的结果。”
真实历史上,北边几个所谓大国打生打死,最终没有一个赢家,反而给了更北边几个游牧民族机会。
先是女真、后是蒙古,精锐强悍的骑兵们席卷而来,整个世界都只能慑服于铁蹄的雄威,如大理这样偏居一隅的小国弱国,自然也不外如是……在实际掌权的丞相高泰祥把持之下,大理最后一任国王段兴智坚持抵抗蒙古,结果忽必烈充分发挥蒙古骑兵的特长,长途奔袭数千里,在实际只动用了二万余精锐的情况下就灭亡了大理。
只是这些事毕竟未来,张坤也就含糊带过,不再多言。
“不错。你确实是个难得的清醒人……我有些话想对你讲。”段延庆点点头,又拿起拐杖尖端在地图上比划,先在大理城位置画个圈,又在东边划一片、南边划一片。一边画,一边徐徐向张坤述说解释。
他的每句话都说得很慢。他需得从腹部起音发声,每个字都要让腹肌、横膈肌和喉咙多处肌肉共同发力,那一定是很累很累的吧……
但这位天下首恶平素里冷峻寡言,今天却似乎谈兴很好,竟如老友般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很多,而张坤只是默默聆听。
他详细述说了大理建国的由来和困境——
段家先祖最初只是一介武夫起家,南诏覆灭后,段家在赵、杨等白蛮大姓的刻意打压之下挣扎求生,最终与滇东三十七部于石城曲靖会盟立誓,方能更易江山、掌权得国。
然则三十七部酋长个个手握兵权,每一部都有自己的本族武装,乃是滇云地界最强盛的地方势力集团。他们今日可以是保卫大理边疆的有生力量,明天就可能变成号令自出的土皇帝,段家历任君王也只能勉励拉拢与杀鸡儆猴并举,百年来不少皇后妃子均是出自滇东。
譬如石屋中的镇南王妃刀白凤,便出自滇东摆夷(白族)的强盛部族。段正淳当年迎娶刀白凤,或许不是因为爱得多深——他对美女差不多都是喜欢的——而是不得不娶。而当时刀白凤对段正淳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呢?……恐怕也不好说。
滇东情形如此,滇云西南却更复杂。南诏王国末期,大量汉人被乌蛮出身的南诏王族强制迁徙到艰苦多山的滇西滇南,许多年来形成了更加盘根错节的局面,甚至与更南方的掸族、缅人以及高棉国、李国等诸多势力都有牵扯,后来已经逐渐脱离南诏国的掌控。
而到了大理建国之后,滇云西南同样不服段家王化。
这也是为什么胡汉三统领群盗聚于哀牢山,而大理军队几次围剿无功的主要原因——一旦到了抵抗不了时,盗匪们顺着哀牢山脉南逃,到那些盘根错节之地潜伏起来,大理方面就瞻前顾后、鞭长莫及了。
说白了,大理自建国以来国势便一直衰微,历代皇家只在滇东诸部、西南各族和开国勋贵之间一力平衡罢了。
说完大理本国情势之后,段延庆收拢地图,又开始讲起当今天下格局,其中诸般种种,实属详尽,而张坤最感兴趣、记得最牢的便是军力——
如今天下诸国,北宋号称拥兵百万,百战精兵总有个十来万。
辽夏常备军势均在二十万以上,战时或许还可再抽调整备二三十万。
吐蕃诸部纵使分裂,亦可随时召集十万大军。
而大理即便算上滇东诸族各部,可用兵力不过两三万,即便到了关键时刻强征丁壮,怕也凑不足五万……
段家祖训,凡遇武林事宜,以江湖规矩相待,即便有人寻仇到了面前,也绝不允许动用军队、以多胜少……其实细思下来,那不止是为了铭记自己出身武林、彰显本族饮水思源,更是因为整个大理王国,每一个战力都是弥足珍贵,可不能过多损耗在江湖斗争这等小事里。
讲到末了,段延庆仰首望天,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嗤笑:“所以小子,你说段正明那个满嘴仁义道德、实则狼心狗肺的家伙……会不会担心忌惮你?天南盟虽是胡汉三在奔走,最终依靠的,却是你的名头。”
两次接触下来,张坤对清俊庄严的保定帝其实观感还不错,内心里不太相信那是狼心狗肺之人,而更倾向于是段延庆因为仇恨,而陷入了偏执魔障。
于是他眉头微皱,跟着转移开话题,感叹夸赞道:“段先生,没想到你闯荡江湖这么多年,对家国情势、天下大局却掌握得那么清楚。”
这话却也不是违心。武侠小说里可不会将一个世界事无巨细地呈现出来,更不会把庙堂之事记载得那么清楚。因此,哪怕金老爷子的原着当中,也颇多读之令人费解的关节。
经过段延庆这一通解释,张坤忽然就领会了许多:大理羸弱、吐蕃分裂、宋辽承平日久,唯有西夏野心勃勃,以一隅之地养了不下于强辽的军队。
难怪天龙世界的“历史”上契丹人只在最后刷了一波存在感,而感觉跳得最欢的就是西夏党项人。
而此刻的吐蕃与大宋乃是长期的同盟战友:吐蕃人曾斩杀过西夏太祖李继迁,此后又多次联合宋廷击败党项军队。但是北宋朝廷对边疆地带却是没多大影响力和控制力,即便吐蕃、西夏这对血海深仇的冤家,相互制衡之际仍有好几次联合攻宋的事迹……几十年来大宋西疆几乎就没消停过。
也就难怪慕容家族妄想着做那以江湖势力搅乱天下、复立鲜卑燕国的春秋大梦。如此局势,倘若诸国明面上最强的辽国突然大举攻宋,那么天下动乱是一定的。而届时无论其余诸国助辽、援宋或是相互攻伐,慕容家瞅准时机趁乱占据一隅之地称皇称霸……那还是有可能的。
哪怕只是千分之一的可能性……
而无论如何,听过这一通“当前国际形势与大理国家安全”的专题讲座之后,张坤对段延庆其人可当真是刮目相看。至少在这个年代,既能明晰本国利弊隐忧、又能通览各国详细情势的人……实在不多。
他的心里甚至蓦地生出一个念头:倘若当真让段延庆登临大宝,或许他也能干得很出色,甚至比保定帝还要更加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