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里的霉味混着酒气在鼻腔里打转。
莫小贝踮着脚扒着铁门,青竹杖在地上敲出细碎的响:\"陆先生不在这儿呀?
那...那我去客栈找他!\"她刚要转身,后腰突然被人提溜起来——向问天单手拎着她的衣领,像拎只炸毛的小猫。
\"小丫头,谁教你说'禅位'的?\"向问天声如洪钟,震得莫小贝耳鼓嗡嗡响。
她望着这络腮胡大汉腰间的虎头双钩,后槽牙直打颤:\"是...是佟掌柜!
她说陆先生最近总往黑木崖跑,怕他被卷进朝廷的事,让我来传信!\"
任我行弯腰捡起酒坛,指节捏得发白。
禅位的消息像根烧红的铁签子,戳破了他筹划十二年的棋局——原本以为神侯要借江湖势力逼宫,如今皇帝主动让位,那神侯要的就不是傀儡,是彻彻底底的改朝换代。
\"放了她。\"任我行突然开口。
向问天手一松,莫小贝\"扑\"地摔在地上,爬起来就往门外跑,竹杖磕在石阶上发出脆响。
山风卷着她的话尾飘进来:\"佟掌柜说...说她是点苍山的!\"
点苍山?
任我行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记得二十年前,点苍山七绝宫以\"移魂大法\"名震西南,后来不知为何突然销声匿迹。
向问天显然也想起了什么,摸着络腮胡嘀咕:\"难怪同福客栈能在关中道上立十年...原来藏着尊菩萨。\"
与此同时,同福客栈的雕花窗棂\"咔\"地裂开道缝。
白展堂正擦着桌子,突然嗅到股腥甜的血锈味——那是淬了毒的刀刃才有的味道。
他手腕一翻,葵花点穴手已蓄势待发,可还没看清人影,后颈就被人用刀背重重一磕。
\"都不许动!\"七道黑影破窗而入,蒙着面,腰间悬着嵩山派的青铜令牌。
为首者刀指佟湘玉:\"交出陆九渊的话本,饶你们不死!\"
佟湘玉正给莫小贝补着褂子,针脚在烛火下泛着暖光。
她抬头时眼尾微挑,往日的精明全褪了,只剩一双眼亮得惊人,像深潭里浮起的寒星。\"嵩山派?
左冷禅当我同福客栈是他菜园子?\"她指尖轻轻一捻,绣绷上的红线突然绷直,缠住了最近那黑衣人的手腕。
白展堂的手指停在半空——他分明看见佟湘玉的瞳孔在变色,从琥珀色变成幽蓝,像深夜里的猫眼。
那黑衣人突然惨叫着扔了刀,抱着头蹲在地上:\"饶命!
饶命!
我不该听左冷禅的...不该来抢话本...\"
其余六人惊觉不对,正要撤退,佟湘玉已起身绕过柜台。
她的脚步轻得像片云,可每走一步,地上就落一片细碎的金粉——那是七绝宫独门的\"离魂砂\"。
为首者刚要挥刀,突然瞪圆了眼睛:\"你...你是七绝宫的!\"
\"第九代宫主。\"佟湘玉的声音还是那口浓浓的陕甘腔,可尾音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威压,\"当年你们嵩山派联合五岳剑派血洗点苍山,我师父用命换我一条活路。
今日这点儿教训,算利息。\"
她指尖在空气中划出个玄奥的弧线,六个黑衣人同时捂住心口栽倒,口中喃喃念着各自最恐惧的事:\"师父要废我武功师娘发现我偷藏银子了山下的义庄闹鬼...\"
郭芙蓉从后厨抄着锅铲冲出来,正好看见这一幕。
她望着满地抽搐的黑衣人,锅铲\"当啷\"掉在地上:\"佟...佟掌柜,您这是...六扇门的迷魂术?\"
\"比那厉害些。\"佟湘玉弯腰捡起块青铜令牌,指甲盖在\"嵩山\"二字上轻轻一掐,令牌竟像面团似的凹了下去,\"小郭啊,去把陆先生喊回来。
就说...他的老相识,该来认认故人了。\"
陆九渊正往黑木崖赶,腰间的铜铃突然急响——那是同福客栈的暗号。
他翻身下马时带翻了茶摊,摊主骂骂咧咧的声音被风声卷散。
刚跑到客栈门口,就见郭芙蓉倚着门框,手里捏着张染了朱砂的信笺。
\"佟掌柜没事,就是...动静闹得有点儿大。\"郭芙蓉把信笺塞给他,指尖沾了他掌心的汗,\"这信是刚才从房梁上掉下来的,墨香里掺着龙涎香——铁胆神侯的书房味儿。\"
陆九渊展开信笺,上面只写着八个字:\"禅位在即,勿动江湖。\"墨迹未干,还带着股温热的腥气,像是掺了人血。
他望着客栈里透出的暖光,听见佟湘玉在训莫小贝:\"再乱跑就罚你抄《女戒》!\"可那声音里没了往日的尖酸,倒像春雪化在溪里,清凌凌的。
\"陆先生!\"
远处传来马蹄声。
陆九渊转头望去,只见官道尽头扬起片尘土,有个穿青衫的人影正策马而来,腰间的酒葫芦随着颠簸晃出脆响。
他眯起眼,突然想起去年在杭州楼外楼,有个醉醺醺的少年曾抢他的醒木,说要听\"华山令狐冲大闹梅庄\"的故事。
\"是...令狐冲?\"郭芙蓉也眯起了眼。
陆九渊捏紧信笺,指节发白。
他望着那越来越近的青衫,突然想起任盈盈昨日在绿竹巷说的话:\"陆先生的故事里,总说江湖人该自在。
可这天下,哪有真正的自在?\"
马蹄声渐近,带起的风掀起他的衣角。
陆九渊望着客栈门楣上\"同福客栈\"的木牌,突然觉得这四个字,比任何话本里的江湖都重。
马蹄声在青石路上碾出细碎的响,令狐冲的青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半旧的酒葫芦。
他翻身下马时带起一阵酒气,竟比陆九渊在杭州楼外楼初见时更显清瘦——那时少年抢他醒木,眉梢眼角都是未褪的锋芒,如今眉峰却压得低低的,像被什么重物坠着。
\"陆先生。\"令狐冲抬手抹了把脸,指节在额角蹭出红痕,\"可算追上了。\"他的声音发哑,尾音带着没压下去的喘息,倒像是赶了三天三夜的路。
陆九渊后退半步,腰侧的铜铃在两人之间晃出轻响。
他盯着令狐冲眼底的血丝,突然想起郭芙蓉说信笺上有龙涎香——那是铁胆神侯书房特有的味道,混着西域进贡的沉水香,连墨汁里都要掺上半滴。\"冲兄弟这是从哪儿来?\"他开口时语调轻快,拇指却悄悄掐住掌心,\"听小郭说,你上月还在恒山陪任大小姐种药?\"
令狐冲的喉结动了动。
他伸手去摸酒葫芦,却摸了个空——原来葫芦不知何时裂了道缝,琥珀色的酒液正顺着青衫往下淌,在鞋尖积成个小酒洼。\"盈盈她...\"他突然顿住,抬眼时睫毛剧烈颤动,\"她让我带句话:江湖人管江湖事,朝堂的浑水,不淌为妙。\"
陆九渊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想起昨日任盈盈在绿竹巷抚琴,琴弦断在\"宫商角徵羽\"第五声,当时她垂眸拨弄断弦,说\"天下哪有真正的自在\",如今这话竟从令狐冲嘴里说出来,倒像根线,把前后事串成了团乱麻。\"冲兄弟可知,佟掌柜刚用离魂砂收拾了嵩山派的人?\"他突然笑了,指节敲了敲腰间的话本,\"左冷禅要抢的,是我写的《神侯夺嫡记》——你说朝堂的浑水,可有人偏要往江湖里泼?\"
令狐冲的手指猛地攥紧青衫下摆。
他后退两步,靴跟磕在客栈门槛上,发出\"咚\"的闷响。\"陆先生,我...\"他抬头时眼眶泛红,\"我没被收买。
神侯的人找过我三次,每次我都把请柬撕了喂狗。
可盈盈她...她阿爹当年被神侯的人废了武功,现在神侯要登基,恒山派在京郊的药庐,前儿夜里着了火。\"
陆九渊的呼吸一滞。
他想起任我行地牢里那坛碎酒,想起莫小贝说\"禅位\"时向问天攥白的指节——原来任家与神侯的恩怨,早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你劝我别写?\"他摸出怀里的信笺,朱砂字在月光下泛着暗紫,\"神侯让我'勿动江湖',你让我'不淌浑水',倒像是商量好的。\"
令狐冲突然上前一步,酒气混着血锈味扑面而来。
陆九渊这才注意到他袖口渗着暗红——是新伤,还在往外洇血。\"我要是商量好的,会连夜从恒山赶过来?\"他的声音发颤,\"陆先生,你写的故事里,江湖人都该痛快。
可现在痛快的是神侯,是左冷禅,是那些躲在幕后的书商!
盈盈说,你若执意写下去,神侯的刀...会先砍向同福客栈。\"
客栈里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莫小贝的哭嚎混着佟湘玉的轻斥飘出来:\"让你别碰那盏青花盏!
陆先生的茶要凉了,还不快去温着!\"陆九渊转头望过去,窗纸上映着佟湘玉的影子,比往日高挑许多——原来她卸了家常的宽袖,露出七绝宫宫主才有的利落劲装。
\"同福客栈...\"他低声重复,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
令狐冲的手突然搭上他肩膀,掌心烫得惊人:\"陆先生,我求你。
就当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上,暂缓些时日。
等神侯登基,等盈盈把药庐迁到华山脚下,等...\"他的声音突然哽住,\"等我把该还的债都还了。\"
陆九渊望着他染血的袖口,突然想起自己初穿来时,在说书场里敲醒木:\"江湖是什么?
是酒,是剑,是落难时伸来的手。\"可现在这双手,正带着血,带着怕,带着求。
他伸手按住令狐冲的手背,触感滚烫得像块火炭:\"冲兄弟,你可知我写的故事里,最狠的不是刀,是人心?\"他松开手时,信笺飘落在地,被风卷起半角,露出\"禅位在即\"四个字。
客栈门\"吱呀\"一声开了。
佟湘玉端着茶盏立在门里,暖黄的光从她身后漫出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望着地上的信笺,又望着令狐冲染血的袖口,突然笑了:\"陆先生,茶要凉了。\"她的声音还是那口陕甘腔,可尾音里多了点什么——像是山涧里的冰,又像是炉上的酒,烫得人不敢细品。
令狐冲猛地松开手,后退两步撞在拴马桩上。
陆九渊弯腰捡起信笺,指尖擦过\"勿动江湖\"四个字,突然觉得这四个字比嵩山派的刀还沉。
他望着佟湘玉身后跃动的烛火,听着莫小贝抽抽搭搭擦地的声音,突然明白过来:原来最狠的人心,不在朝堂,不在江湖,在那些你想护着的人,正因为你,才成了别人手里的刀。
\"进去吧。\"他对令狐冲说,声音轻得像片羽毛,\"佟掌柜的茶,凉了可不好喝。\"
令狐冲盯着他的背影,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再说话。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酒葫芦,裂口里还淌着酒,在青石板上洇出个歪歪扭扭的\"人\"字。
风卷着客栈里的人声扑过来,他听见陆九渊问佟湘玉:\"莫小贝的《女戒》抄完了?\"佟湘玉笑骂:\"抄了半页就睡着了,笔还攥在手里呢。\"
月光漫过客栈的飞檐,把\"同福客栈\"四个字照得发亮。
令狐冲望着那四个字,突然想起任盈盈在恒山说过的话:\"最安稳的江湖,不在话本里,在有人等你回家的地方。\"他摸了摸袖中未愈的刀伤,又看了看陆九渊的背影,终究还是跟着走了进去。
门帘在他身后落下,把外面的风声、月光,都挡在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