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案组兵分两路,陈青禾、简薇主攻财务。
查封石场及相关公司账册,发现账目混乱、大量白条、现金交易。
简薇运用审计手段,追踪异常资金流向,发现部分资金流入某位乡领导的亲属账户,还有部分流向不明境外账户。
窗外,云川县城的灯火在浓重的夜色里挣扎着亮起几星,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县纪委大楼顶层,“砺剑”专案组临时办公室却亮如白昼。白炽灯管发出低沉的嗡鸣,空气里弥漫着新打印文件的油墨味和浓得化不开的烟草气息,混合成一种紧绷的、带着硝烟味的肃杀。
老严的手指在地图上南山石场的位置重重敲了敲,声音不高,却像铁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两条线。青禾、小雅,你们继续外查,目标不变,炸药库、李老栓!陈青禾、简薇——”他目光锐利地转向两人,“主攻财务!石场是头吞金兽,钱从哪来?往哪去?账本!给我把它的五脏六腑翻出来,看看里面爬满了什么蛆虫!”
“明白!”陈青禾和简薇同时应声,声音在凝滞的空气里撞出回响。
行动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展开。县公安局经侦大队的精干警力配合,几辆没有标识的车子如同暗影,悄无声息地滑出县城,扑向石场关联的几个注册地址——县城边缘一栋不起眼的二层小楼,挂着“宏达建材经营部”的褪色招牌;以及石场老板赵老黑一个表亲名下的住宅。
“宏达建材经营部”的铁皮卷帘门被强行破开的刺耳噪音撕裂了清晨的寂静。门内一股浓重的灰尘和劣质烟草混合的霉味扑面而来。一个头发油腻、穿着皱巴巴睡衣的中年男人惊惶失措地从里间冲出来,正是名义上的“老板”赵宏达,赵老黑的远房堂弟。
“你们干什么?凭什么闯进来?有搜查证吗?”赵宏达色厉内荏地挥舞着手臂,试图阻挡。
带队的经侦王队长面无表情地将盖着鲜红印章的搜查令拍在他眼前:“县纪委‘砺剑’专案组,县公安局经侦大队,依法搜查!配合点!”
赵宏达像被掐住了脖子,脸涨成猪肝色,眼神慌乱地瞟向角落里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铁皮文件柜。
陈青禾和简薇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个柜子。几名干警上前,毫不费力地撬开了锈迹斑斑的挂锁。柜门拉开,一股陈年纸张的腐朽气味弥漫开来。里面塞满了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账本、凭证册子和用橡皮筋捆扎的厚厚单据。纸张发黄卷边,显然经年累月,疏于管理。
“带走!”王队长一挥手。干警们迅速将这些沉甸甸的“罪证”搬上密封箱。
与此同时,另一组人在赵宏达住宅的杂物间顶棚隔层里,也搜出了几本用油布包裹的、更为隐秘的流水账册。
所有的财务资料被紧急运回县纪委大楼顶层。专案组临时征用的会议室里,几张长条桌拼在一起,上面很快被小山般的账册、凭证和单据淹没。空气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如同蚕食桑叶。
陈青禾拿起一本封面油腻、边角磨损的现金日记账,翻开第一页,眉头就拧成了疙瘩。字迹潦草如同鬼画符,日期混乱,摘要更是语焉不详——“付料款”、“杂支”、“王工钱”。金额有大有小,却几乎看不到任何规范的收款人或单位名称。
“这简直是天书!”陈青禾忍不住低声咒骂一句,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拿起一张夹在账本里的白条,是那种最廉价的三联无碳复写纸,抬头印着模糊的“南山石场临时收据”字样。内容是用圆珠笔草草写的:“今收到炸药拾箱,经手人:疤脸强”。没有公章,没有签名,只有一个歪歪扭扭的指印。
“看看这个,”简薇的声音清冷地响起,她戴着白色棉布手套,小心翼翼地捏着一张同样材质的白条,“‘付勾机台班费,叁仟元整’。没有收款人姓名,只有一个电话号码。”她将白条放在旁边一台老式扫描仪下,屏幕上显示出纸张背面模糊的、被下一张复写纸印上去的痕迹,隐约是另一个不同的金额和日期。“复写串行了,日期对不上,金额也差了几百块。这种白条,想怎么改就怎么改,想写多少就写多少,根本无从查证。”
陈青禾凑过去看,果然如此。他环顾桌上堆积如山的类似白条,心头一阵发寒。这哪里是账?这分明是赵老黑团伙给自己编织的一件随心所欲、随时可以篡改的“合法”外衣。现金交易更是触目惊心。厚厚的银行现金支票存根显示,石场账户每隔几天就会提取数万甚至十几万的现金。这些钱,如同泼出去的水,消失在无数张轻飘飘的白条和模糊不清的“经手人”背后。
“现金是他们的命脉,”简薇的声音带着洞悉的冷静,她拿起一叠银行对账单,“也是他们掩盖罪行的最佳工具。你看这些大额提现,时间点很集中,往往在月底或者大宗砂石料交易结算后不久。钱提出来,进了谁的口袋?干了什么?全凭几张破纸条说了算。”
她拿起计算器,指尖飞快地跳跃,屏幕上的数字飞速累加。又翻开一本厚厚的、封面写着“砂石销售”的登记簿,上面记录着日期、车牌号、方量、单价和总金额。字迹同样潦草,但总算有了些脉络。
“不对…”简薇的眉头越蹙越紧,计算器按键的嗒嗒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销售登记簿上这个月的总收入,和银行对账单上实际入账的货款,差了一大截。有近三十万的缺口。”
陈青禾立刻警觉:“差额去哪了?”
“现金。”简薇斩钉截铁,“登记簿上有些交易后面标注了‘现金结清’或者只画了个圈。这些交易的总金额,正好接近那个缺口。”她指着登记簿上几行,“而且你看,标注现金交易的,买方信息要么空白,要么只有一个模糊的称呼,比如‘李老板’、‘张队’。无从查起。”
“好一个体外循环!”陈青禾一拳轻轻砸在桌面上,震得几本账册跳了跳,“明面上的账户只走一部分‘干净’钱,应付可能的检查。真正的大头,全用现金和白条在桌子底下交易!神不知鬼不觉!”
简薇没有停手,她像一台精密的仪器,过滤着混乱的数据。她开始将那些标注了现金交易的销售记录单独摘录出来,按时间排序。又将银行对账单上大额现金提取的记录也单独列出,同样按时间排列。两列时间线在她面前铺开。
她的目光如同探针,在两列时间线上反复扫描、比对。渐渐地,一个模糊的规律开始浮现。几次大额现金提取的时间点,与几笔标注“现金结清”的大宗砂石料销售时间,存在着某种微妙的重合。更关键的是,其中一笔高达八万元的现金提取,日期赫然是三天前——正是陈青禾和林小雅在石场遇险、李老栓妻子被驱赶的第二天!
“这笔钱…”简薇指着那笔八万元的提现记录,又指向销售登记簿上前后几天几笔数额相对较小、但加起来接近八万的现金交易,“时间太近了。而且,这些小额现金交易的买方信息…”她翻动着登记簿,“你看,‘刘’、‘王’、‘赵家坳三组’,全是模糊指向,根本无法对应具体单位或个人。像是…临时凑出来的。”
陈青禾凑近细看,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你是说…这笔八万块的提现,很可能根本不是支付货款?而是…为了别的事?”他脑海里瞬间闪过疤脸强狰狞的脸、黑洞洞的枪口、李老栓妻子绝望的哭喊。封口费?善后钱?灭口的定金?每一个猜测都带着血腥味。
“极有可能!”简薇的眼神锐利如刀,“正常的货款结算,尤其是现金交易,买方信息不会如此敷衍潦草,时间上也不会与突发事件如此‘巧合’。这笔钱,需要重点标记,追查流向!”
她立刻在电脑上新建了一个加密文档,将这笔八万元提现及其关联的几笔可疑销售记录详细录入,打上红色的“高危”标记。
对石场自身混乱账目的梳理已足够惊心,但当简薇将目光投向那家关联的“宏达建材经营部”的账册时,才真正见识到什么叫“洗钱通道”。
宏达的账目表面看起来“规范”许多,有发票(大多是定额发票或从别处买来的小面额发票),有相对清晰的客户名称(多为县里或邻县的一些小型搅拌站、工地)。它的核心业务,就是低价从南山石场“购入”矿渣、碎石,再加价卖给下游。
“问题在价格。”简薇指着宏达的进货账和销售账,“同一时期,同一规格的矿渣,宏达从南山石场的‘进货价’,比市场正常价格低了近百分之四十!而它的‘销售价’,却又比市场均价高出百分之十五到二十。一来一去,宏达的‘利润’看起来非常‘可观’。”
“左手倒右手,虚假交易!”陈青禾立刻看穿了把戏,“石场通过这种离谱的低价,把巨额利润‘输送’给了宏达这个空壳公司!宏达再用虚高的价格‘卖’出去,把一部分黑钱洗白,变成‘合法’利润!剩下的黑钱,就沉淀在宏达的账上或者继续用现金转移!”
“没错。”简薇点头,手指在宏达的银行流水上快速滑动,“看宏达的对公账户,资金进出频繁,但大额资金沉淀很少。它就像一个中转池,钱进来,很快又通过各种名目转出去…”她的指尖停在一系列转账记录上。
收款方五花八门:县里一家新开的、装修豪华的“金玉满堂”酒楼;一家名为“博雅”的书画店;一个叫“王海涛”的个人账户;甚至还有几笔转给了县青少年活动中心,备注是“捐赠”。
“王海涛?”陈青禾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查!”简薇立刻行动,通过内网系统查询“王海涛”的身份信息。结果很快弹出:王海涛,男,身份证地址显示为本县河口乡。系统关联信息里,一个关键字段跳了出来——父亲:王海潮(现任云川县副县长)。
“王海潮的儿子?!”陈青禾瞳孔猛地一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河口乡,正是南山石场所在地!王海潮作为分管国土、安监、公安的副县长,对眼皮底下如此猖獗的非法开采、暴力垄断和财务黑洞,是真不知情,还是…?
这个发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专案组办公室凝重的平静。老严闻讯大步走过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盯着屏幕上王海涛的信息和王海潮的名字,一言不发,只是腮帮子的肌肉在微微抽动。这已不再是简单的非法开采和暴力垄断,腐败的阴影,正悄然笼罩上县领导层级!
简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追踪宏达账户上的其他异常。除了流向王海涛个人账户和那些明显有“雅贿”嫌疑的书画店、酒楼的款项,还有几笔资金流显得格外诡异。
它们金额不小,单笔在二十万至五十万之间,但接收方信息却异常模糊。一笔转给“鹏程国际贸易(深城)”,一笔转给“星海投资咨询(香江)”。更有一笔五十万的巨款,收款方名称栏里,竟然只填了三个冰冷的英文字母:“b.V.I.”。
“b.V.I.?”陈青禾凑近屏幕,看着那串陌生的字母缩写,一脸茫然。
“british Virgin Islands,”简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她调出金融系统的代码库进行比对确认,“英属维尔京群岛。全球着名的…离岸金融中心。”
“离岸…金融中心?”陈青禾重复着这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词汇,一股寒意却比刚才得知王海涛身份时更加汹涌地席卷而来。他隐约感觉到,这简单的三个字母背后,隐藏着一个深不见底、冰冷幽暗的庞大黑洞。石场的黑钱,不仅流向了县领导的亲属,竟然还通过这种隐秘的渠道,流向了…国门之外?
简薇的手指在键盘上悬停,屏幕幽蓝的光映在她镜片上,一片冰冷的白茫。她盯着那串“b.V.I.”,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办公室里只剩下机器散热风扇低沉的嗡鸣,那声音此刻听来,如同深海之下某种巨兽压抑的喘息。
陈青禾下意识地握紧了桌沿,木质坚硬的触感传来,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底那不断扩散的寒意。英属维尔京群岛——这个遥远而陌生的名字,像一块沉重的铅,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神经上。石场里飞扬的尘土、疤脸强凶狠的眼神、李老栓妻子绝望的哭嚎、还有那件染血的衣服……这些近在咫尺的罪恶画面,骤然被这串冰冷的字母拉伸、扭曲,延伸向一片他完全无法想象的、笼罩在迷雾与深蓝海水之下的未知疆域。
钱,流到了那里。
那里,藏着什么?
是谁,在国门之外,悄然张开了吞噬黑金的巨口?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沉沉地压在云川县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