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县纪委纪检监察室的空气却带着昨夜未散的凝重。陈青禾小心翼翼地将那本沾着暗褐色污渍的硬壳笔记本锁进最底层的抽屉，连同那张郭亮在水库闸门阴影下的照片。抽屉合上的“咔哒”声，像关上了一扇通往深渊的门，但门后那只巨兽的低吼，却在他心头盘桓不去。学区房、新城开发、东风水库清淤……郭亮这条线，牵出的是一张足以搅动云川县根基的大网。他需要时间，需要更扎实的证据链，更需要一个足以撬动局面的支点。
就在这时，室主任老严夹着烟卷走了进来，眉头习惯性地拧着，目光扫过陈青禾略显疲惫却异常清亮的眼睛。“青禾，学区房那条线，先稳一稳，别急着往上捅。郭亮不是王翠萍、黄有德，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手里的东西，是底牌，更是炸弹，得在最关键的时候用。”他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中，眼神锐利，“眼下，有个新活儿，给你换个脑子，也练练手。”
一份薄薄的举报材料被推到陈青禾面前。标题是：《关于清溪镇中学教学楼维修工程存在严重违规问题的反映》。内容寥寥数语，语焉不详，只笼统地说“工程造假”、“虚报冒领”、“校长和包工头穿一条裤子”，署名是“部分敢怒不敢言的教师”。
“清溪镇中？就那个离县城三十多里，屋顶漏雨能养鱼的破学校？”陈青禾有些意外。这和他正在追查的“大案”比起来，似乎微不足道。
“对，就是它。”老严弹了弹烟灰，“举报信写得含糊，没具体人名，没具体金额，更没证据。信访室转过来的，按常规，这种线索很难启动深入核查。但直觉告诉我，越是这种‘清水衙门’里的‘小工程’，水底下藏的泥鳅可能越滑溜。苍蝇腿也是肉，更是民心的秤砣。交给你了，牵头去查。记住，小切口，深挖掘。突破口，在账上。”
陈青禾明白了老严的用意。学区房案牵扯高层，压力巨大，需要暂时蛰伏，积蓄力量。而清溪镇中这个看似不起眼的案子，正好可以让他转移注意力，同时锻炼独立办案能力，尤其是——如何在看似无头绪的迷雾中，找到那根能抽丝剥茧的线头。审计，将是破局的关键。
第一步：迷雾中的校园。 陈青禾带着一名新来的年轻纪检干事小刘，驱车赶往清溪镇。学校坐落在镇子边缘，几栋低矮的砖混建筑围着一个尘土飞扬的操场。所谓的“教学楼维修工程”，痕迹斑斑：新刷的墙壁掩盖不住墙体细微的裂缝，新换的几扇窗户玻璃在风中哐当作响，操场一角堆着些没用完的、标号明显低于合同要求的水泥。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中山装的老者迎了出来，他是校长李国栋，眼神浑浊，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陈同志，欢迎欢迎。”李国栋的笑容勉强而局促，“我们这穷学校，能修修补补就不错了，感谢上级关怀啊。”他递上工程材料：立项报告、招标文件、施工合同、验收报告……一应俱全，表面上看，程序完备，手续齐全。合同金额：八十万元整。
陈青禾翻阅着材料，眉头微蹙。合同显示，中标单位是“云川县宏达建筑有限公司”。他不动声色地问：“李校长，工程都验收合格了，老师们怎么还有意见？”
李国栋眼神闪烁了一下，搓着手：“唉，众口难调嘛。有的老师觉得钱没花在刀刃上，有的……可能是对学校管理有些个人情绪。我们一定加强沟通，加强沟通。”他言辞闪烁，明显在回避核心问题。
陈青禾没再追问，提出要实地查看维修部位。李国栋陪同着，一路介绍，但陈青禾敏锐地发现，这位校长对工程细节的了解极其有限，甚至连哪些地方具体用了什么材料、做了哪些工序都含糊其辞。当陈青禾指着操场边那堆低标号水泥询问时，李国栋额头冒汗，支吾着说：“这……可能是施工队临时堆放的其他材料吧？具体我不太清楚，都是总务处张主任在管。”
第二步：审计利剑出鞘。 实地查看收获甚微，表面文章做得足。陈青禾知道，突破口必然在财务账目上。他立刻拨通了简薇的电话。
“简薇，清溪镇中学，教学楼维修，八十万。合同看着漂亮，实地看着别扭，举报信写得含糊。直觉，这账有问题。”陈青禾言简意赅。
电话那头传来简薇冷静的声音：“明白了。把你能拿到的所有财务凭证扫描件、合同复印件、验收资料，特别是支付凭证，尽快发我。重点查什么？”
“虚增工程量，重复报账，材料以次充好，还有……看看那个宏达建筑，背后干不干净。”陈青禾顿了顿，“另外，留意一个叫张建国的，学校的总务主任，校长说他具体负责工程。”
“好。给我两天时间。”简薇的回答干脆利落，带着专业审计师的笃定。
回到县纪委，陈青禾立刻整理好所有能搜集到的清溪镇中维修工程相关资料，扫描打包发给了简薇。接下来的两天，他一边梳理学区房案新发现的线索，一边耐心等待。保温杯里的浓茶换了一茬又一茬，抽屉深处那个硬壳笔记本的存在感，如同芒刺在背。
第三天下午，简薇的电话如期而至，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青禾，问题很大。这八十万，水分能淹死一头牛。”
第三步：数据里的猫腻。 在简薇那间堆满账册凭证的审计室里，陈青禾看到了那份足以撕开清溪镇中平静假象的审计报告初稿。简薇用红笔在几处关键数据上重重画了圈。
“第一，工程量严重虚增。”简薇指着工程量清单和结算书，“合同里写着更换教室门窗共计120樘。但我核对了学校固定资产登记簿和维修前的照片，实际需要更换的破损门窗只有65樘左右。凭空多出来55樘的钱，哪去了？还有内墙粉刷面积，合同结算面积比实际测量面积多出近300平米。这凭空多刷的墙，是刷在空气里了吗？”
“第二，重复报账，手法拙劣。”简薇翻到几张凭证，“你看这里，去年12月3日，支付宏达公司‘教学楼三楼走廊地面修补及防水处理’费用，金额3.5万元。但你再往前翻，同年9月15日，已经支付过一笔‘教学楼整体地面局部修复及防水’费用，里面明确包含了三楼走廊区域，金额5万元。同一项工作，拆开两次报账，这不是疏忽，是明目张胆的重复套取！”
“第三，材料价格离谱，以次充好铁证如山。”简薇点开一张建材采购发票的照片，“合同约定使用425标号水泥。宏达公司提供的发票显示采购的是425标号，单价也符合市场价。但是，”她调出另一份从建材市场供应商处取得的出货单复印件，“我让人去查了宏达公司那段时间的实际采购记录，他们买的全是价格低得多的325标号水泥！操场边堆的那些，就是证据。差价进了谁的口袋？还有那些新窗户，合同要求是断桥铝中空玻璃，实际安装的，是最便宜的普通单层铝合金窗，连密封条都老化开裂了。这一项，差价至少十几万。”
陈青禾听得心头火起，这哪里是维修，分明是蛀虫在啃噬本就薄弱的教育经费！他指着宏达公司的名字：“这家公司，查了吗？”
“正要跟你说这个。”简薇眼神锐利起来，“宏达建筑，注册资金不高，成立时间也不长。表面看就是个普通的小建筑公司。但它的银行流水很有意思。在收到清溪镇中两笔大额工程款后不久，分别有两笔固定金额的资金——一笔8万，一笔5万——转入了两个个人账户。其中一个账户的持有人，叫张红梅。”
“张红梅？”陈青禾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对，就是清溪镇中学总务主任张建国的亲妹妹！”简薇斩钉截铁，“时间、金额、人物关系，高度吻合。这像不像‘返点’或者‘感谢费’？”
第四步：影子初现。 审计报告如同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清溪镇中维修工程华丽的外皮，露出了内里腐烂的肌理。工程量虚增、重复报账、材料以次充好、资金回流……一条清晰的利益输送链条指向了总务主任张建国和宏达建筑公司。
陈青禾拿着这份沉甸甸的报告回到纪委，向老严做了详细汇报。老严仔细看完，在烟灰缸里摁灭了烟头：“证据链很扎实。张建国是关键突破口。他一个总务主任，敢这么干？背后有没有人？那个宏达建筑，仅仅是张建国妹妹的关系吗？查！深挖这个宏达！看看它这身皮囊下面，还藏着什么鬼！”
行动迅速展开。陈青禾带着小刘，拿着查询函，直奔县工商局档案室。他们要彻底解剖宏达建筑公司。登记信息显示，宏达建筑成立于三年前，法人代表叫孙福贵，一个陌生的名字。经营范围就是普通的房屋建筑、维修。纳税记录平平无奇。
“孙福贵？”陈青禾看着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翻看着股东信息，除了孙福贵占股60%，还有一个股东占股40%，名字叫赵大勇。
“赵大勇？！”陈青禾心头猛地一跳！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宏发建材的法人，王翠萍的表弟，新城开发公司砂石供应商，也是为王翠萍支付学区房款的关键人物！宏发建材…宏达建筑…这名字起得，像一对孪生兄弟！
他立刻调出手机里存着的宏发建材工商登记信息截图。法人：赵大勇。再仔细核对宏达建筑的股东信息——占股40%的赵大勇，身份证号码与宏发建材的法人赵大勇完全一致！
一个令人心惊的关联浮出水面：为清溪镇中提供劣质工程、涉嫌套取资金的宏达建筑，其背后第二大股东，竟然就是牵扯进新城开发腐败链条、为王翠萍提供资金的宏发建材老板赵大勇！
学区房案和新城开发案里那只若隐若现的“手”，竟然也伸向了这偏远乡镇学校的维修工程？赵大勇的生意，横跨建材供应和建筑施工，像一张贪婪的网，笼罩着云川县不同领域、不同层级的公共资金！
陈青禾立刻拨通了简薇的电话，声音带着一丝急促：“简薇，宏达建筑查到了！第二大股东是赵大勇！宏发建材那个赵大勇！你立刻帮我查宏达和宏发之间的资金往来！特别是宏达收到清溪镇中工程款后，有没有资金流向宏发，或者流向赵大勇、王翠萍甚至黄有德、郭亮的关联账户！快！”
电话那头，简薇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明白！我马上穿透宏达的所有账户！”
放下电话，陈青禾站在工商局档案室冰冷的铁柜前，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学区房的虚假地址，新城开发的利益输送，东风水库清淤的巨额预算，还有眼前这所乡镇中学被蛀空的维修款……看似毫无关联的点，因为赵大勇这个名字，被一条若隐若现的线串联了起来。
这只贪婪的“貔貅”，胃口到底有多大？它的触角，还伸向了哪些不为人知的角落？而那个隐藏在赵大勇背后的影子——“宏达”背后那个名叫孙福贵的法人代表，他又是谁？一个纯粹的傀儡，还是另一只看不见的“手”？
陈青禾的目光落在宏达建筑登记档案的法人代表签名栏上。“孙福贵”三个字，签得歪歪扭扭。他拿起手机，对着那份档案资料，按下了拍摄键。屏幕的光映着他冷峻的脸。
“孙福贵……”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在冰冷的手机外壳上敲了敲，“不管你是人是鬼，这笔清溪镇中的烂账，就从你开始清算。我倒要看看，顺着你这根藤，还能摸出多少‘大瓜’！” 他收起手机，大步走出档案室，门外炽烈的阳光瞬间将他吞没，也照亮了前路更深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