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市纪委大楼的走廊,光洁得能映出人影,却透着一股无机质的冰冷。陈青禾捏着那张写着“市住建局办公室张主任”联系方式的纸条,指尖微微发凉。刚从云川那个案子移交的凝重氛围中抽身,转眼就扎进了省城这潭更幽深的水里。十室主任雷厉的话还在耳边回响:“重案要案是拳头,监督检查是眼睛。眼睛要亮,更要会看门道。”他现在,就是这双“眼睛”延伸出去的一根神经末梢,负责联系住建局这个庞然大物。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十室那扇厚重的磨砂玻璃门,回到自己那个靠窗、略显逼仄的工位。窗外是省城繁华的街景,车流如织,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与他此刻的心情形成鲜明对比——疏离,且带着点初来乍到的无所适从。桌上,那个陪伴他许久的保温杯静静立着,杯壁上还残留着从云川带来的、洗刷不掉的淡淡茶渍。他拧开杯盖,热气裹挟着熟悉的茶香氤氲开来,稍稍驱散了心头的寒意。他灌了一大口,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试图熨平那份初临市府的局促。
任务很明确:调阅市住建局近三年关于“老旧小区改造专项资金”的拨付、使用及审计报告全套资料。这是十室近期关注的一个民生领域风险点,需要初步摸排。在县里,这种调阅,他一个电话打到对口股室,多半就能搞定,甚至亲自跑一趟也快。但这里是市里,是省城,规矩不同,门槛更高。
他拿起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按照纸条上的号码,一个键一个键地按下去。听筒里传来冗长的“嘟…嘟…”声,每一声都敲在他的耐心上。终于,电话被接起,一个略显慵懒的女声传来:“喂,市住建局办公室,哪位?”
“您好,我是市纪委第三监督检查室的陈青禾。”陈青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请问张主任在吗?有个工作需要和他沟通协调一下。”
“哦,纪委的同志啊。”对方的声音似乎清醒了一点,但依旧带着程式化的腔调,“张主任啊?他这会儿在开局长办公会呢,估计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您有什么事?可以先跟我说,我是办公室的小王。”
“是这样,”陈青禾迅速组织语言,“我们室近期有个工作需要调阅贵局近三年老旧小区改造专项资金的拨付、使用明细以及相关的审计报告。需要走个程序,麻烦张主任这边协调一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响起一阵翻动纸张的窸窣声。“哎呀,陈同志,这个…这个资料量可不小啊,涉及好几个科室呢。”小王的声音透着一丝为难,“而且,您也知道,这种专项资金资料,调阅都是有严格程序的。您那边…有正式的书面函件吗?或者领导批示?”
“目前还在初步了解阶段,需要先看看资料才能确定下一步是否需要正式函件。”陈青禾解释道,心里已经预感到一丝不妙,“只是内部工作调阅,用于风险研判,暂时不需要那么复杂的程序。”
“陈同志,话不能这么说呀。”小王的语气变得“语重心长”起来,“现在都讲规矩、讲程序。没有正式的函件或者上级批示,我们这边不好操作啊。您看,万一资料流转过程中出了什么纰漏,或者信息……对吧?我们基层办事的,也得按章办事,保护自己不是?要不,您看这样行不行,您先让市纪委办公室或者你们室领导,给我们局办发个正式的协查函?我们收到函件,张主任批了,下面科室才好配合嘛。”
“按程序走”。 第一个太极推手,轻飘飘地挡了回来。陈青禾握着话筒的手指紧了紧。他想起在云川,哪怕是查郭刚那样的常务副县长,前期调阅资料也没这么费劲。省城的水,果然浑得看不见底。
“王同志,这个情况我理解。但事情比较急,能否先请张主任抽空接个电话?或者麻烦您转告张主任,市纪委三室陈青禾找他,是关于老旧小区改造资金的事,请他散会后务必回个电话给我?”陈青禾退而求其次,试图直接找到能做主的人。
“哎呀,这个…陈同志,真不是我不帮忙。”小王的声音充满了爱莫能助的歉意,“局长办公会很重要,张主任是记录员,散会了可能还要整理纪要,接着可能还有别的安排…这样吧,我尽量把您的事情记下来,等张主任一有空,我第一时间转告他!让他给您回电话!您看行吗?您留个联系方式?”
“领导开会”、“需请示”。 第二个、第三个太极推手,行云流水,无懈可击。对方态度无比“配合”,无比“热情”,但实质性的东西一点没有,只留下一个遥遥无期的“等回电”承诺。
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感堵在陈青禾胸口。他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是打在了深不见底的泥潭里,所有的力气都被无声无息地吸走了。他报了自己的办公室号码和分机。
“好的好的,陈同志,我记下了!您放心,我一定转达到位!等张主任有空了,肯定给您回电话!”小王的声音热情洋溢,仿佛已经圆满解决了问题。
“麻烦你了。”陈青禾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不麻烦不麻烦,应该的!再见啊陈同志!”电话那头传来干脆利落的忙音。
“嘟…嘟…嘟…”
陈青禾慢慢放下听筒,金属的冰凉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掌心。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低沉的嗡鸣。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无意识地投向窗外。楼下,一辆黑色的奥迪A6缓缓驶入大院,门卫立正敬礼,动作标准得像尺子量过。车里坐的是谁?是刚开完某个重要会议的领导?还是某个需要“按程序”才能见到的关键人物?
他端起保温杯,又喝了一口茶。茶水已经温了,带着点苦涩。这省城的第一通协调电话,打得他心力交瘁。比起在谈话室里与腐败分子针锋相对、斗智斗勇,这种无处不在、看似彬彬有礼实则铜墙铁壁的“软钉子”,更让人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每一个环节都合乎“规矩”,每一个推脱都冠冕堂皇,让你挑不出大错,却又寸步难行。
“这比谈话还累!” 陈青禾在心里重重地吐槽了一句。谈话室里,对手再狡猾,至少目标明确,敌我分明。而这电话线那头,弥漫的是一种无形的、粘稠的官场“智慧”,是千百年来沉淀下来的推诿艺术。他感觉自己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一头撞进了布满无形蛛网的迷宫。
他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份需要调阅的资料清单上。“老旧小区改造专项资金”… 民生工程,巨额投入。这里面,真的如表面看起来那么风平浪静吗?张主任是真的在开会,还是……一种本能的警惕性悄然升起。
就在这时,桌上的内线电话突然“叮铃铃”地响了起来,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陈青禾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看向来电显示——并不是市住建局的号码。他定了定神,伸手拿起听筒。
“喂,三室陈青禾。”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显低沉、但陈青禾绝不会认错的声音,是李卫国。
“青禾,”李卫国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住建局那边的资料,调阅遇到了点麻烦?”
陈青禾一愣。他这边电话刚放下没几分钟,李卫国怎么就知道了?是十室主任雷厉汇报的?还是……省纪委在这个看似普通的市直大局里,也有自己的“眼睛”?
一股寒意,悄然顺着陈青禾的脊椎爬升。他握着话筒,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那辆黑色的奥迪A6已经停稳,一个穿着深色夹克的中年男人正夹着公文包下车,步履沉稳地走向大楼入口。
电话那头的李卫国,似乎并不需要他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沉默,在电话线两端蔓延,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压力。
陈青禾看着那个走进大楼的中年男人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桌上那份清单,最后目光落在保温杯残留的茶渍上。
省城的水,果然深不可测。而这“联络员”的第一课,似乎才刚刚开始。张主任的回电遥遥无期,李卫国的电话却先到了。这通电话背后,又藏着怎样的深意?那个步履沉稳走进大楼的男人,会是他需要面对的下一道关卡吗?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李常委……是的,遇到点情况。我正想向您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