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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外苦寒之地有个靠山屯,屯子东头住着个年轻接骨匠,名叫柳银锁。她爹柳老歪是屯里老萨满,前年进山采药跌断了脊梁,瘫在炕上再没能起来。银锁便接了爹的营生,也接了他的屋子——三间歪斜的土坯房,院墙塌了半截,常年弥漫着草药和炕烟混合的浊气。

银锁的手艺是柳老歪用藤条抽出来的。她手指细长,骨节却比一般姑娘粗硬,掌心覆着厚茧。接骨时,那双手稳得吓人,摸骨寻隙,快、准、狠,带着一股子与年龄不符的老辣。可这手艺在靠山屯不大吃香,屯里人摔了胳膊腿,宁愿多熬几天苦痛,也怕沾上柳家的“邪乎气”。都说柳老歪当年“搬杆子”立堂口,请的是大仙儿,银锁一个姑娘家,孤零零守着个瘫爹,身上阴气重。

这年腊月,雪下得邪性,鹅毛片子没日没夜地扑。银锁刚给爹喂完一碗糊嗓子的棒子面粥,就听见院门被拍得山响,夹着男人粗嘎的哭嚎:“柳姑娘!救命啊柳姑娘!”

拍门的是屯西头的猎户赵大膀子。他背上驮着儿子铁蛋,孩子一条左腿软塌塌地垂着,裤管被血浸透,冻成了硬邦邦的黑冰坨子。铁蛋小脸煞白,嘴唇乌青,进气多出气少。

“咋弄的?”银锁侧身让人进来,声音像屋外的雪,又冷又平。

“后…后山…追狍子…跌…跌石砬子缝里了!”赵大膀子语无伦次,浑身筛糠,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屯里王瘸子瞅了…说…说腿骨碎成渣了…接不上…让…让预备后事…”他噗通跪在冰冷的泥地上,额头磕得砰砰响,“柳姑娘!你发发善心!救救铁蛋!我就这一根独苗啊!”

银锁没言语,俯身查看铁蛋的伤腿。手指隔着冻硬的裤管轻轻一按,孩子昏迷中仍疼得浑身一抽。她眉心拧紧,这腿,胫骨腓骨粉碎性骨折,断茬刺破了皮肉血管,寒气冻住了血,也把生机快冻没了。寻常接骨,难如登天。

“伤得太重,”她直起身,声音听不出波澜,“我尽力,但成不成,看造化。”

赵大膀子如蒙大赦,又是几个响头。银锁不再看他,麻利地生火烧水,化开一盆雪,兑入烈酒。屋里弥漫着刺鼻的酒气。她取出一个磨得发亮的牛皮卷,展开,里面长短粗细的柳木接骨板、韧牛皮绳、锋利的小刮刀、骨钻、骨凿,寒光凛冽。

清理伤口是最熬人的。冻硬的皮肉和血痂化开,露出白森森的碎骨茬和翻卷的皮肉。银锁用小刮刀一点点剔去腐肉碎骨,动作稳得像绣花。铁蛋在剧痛中惊醒,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又被银锁用布巾勒住了嘴,只剩喉咙里“嗬嗬”的闷响,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赵大膀子背过身去,肩膀耸动,不敢看。

屋里血腥气混着酒气,浓得化不开。油灯昏黄的光在银锁脸上跳跃,映着她紧抿的唇和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她专注得像个雕刻朽木的匠人,眼中只有那些断裂的、需要归位的骨头。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已透出青灰。碎骨大致清理干净,银锁拿起一根最细的柳木接骨板,比对着位置。就在她准备下钻打眼固定时——

“嗬…嗬…”炕上一直无声无息的柳老歪,喉咙里突然发出破风箱般的怪响!他枯槁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浑浊的老眼死死瞪着房梁,布满老年斑的手在空中乱抓,指甲刮擦着土炕,发出刺耳的“嚓嚓”声!

“爹!”银锁手一抖,柳木板差点掉落。她扑到炕边,按住老人痉挛的手臂,“爹!你咋了?”

柳老歪的力气大得惊人,干瘦的手臂竟把银锁甩了个趔趄。他喉咙里的怪响越来越急,眼珠上翻,几乎只剩下眼白,直勾勾地“盯”着房梁某处,嘴角溢出白沫,嘶哑地挤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来…来了…锁…锁住…门…”

话音未落,一股阴冷刺骨的旋风毫无征兆地在狭小的土屋里卷起!油灯的火苗“噗”地一声被压得只剩绿豆大的一点幽蓝,屋内光线骤然昏暗!刺鼻的血腥味和草药味里,猛地掺入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腥气——像陈年蛇窟里腐烂的鳞片混合着冰冷的土腥!

赵大膀子“妈呀”一声怪叫,吓得瘫坐在地,裤裆湿了一片。铁蛋也吓得忘了疼,惊恐地睁大眼睛。

银锁浑身汗毛倒竖!她猛地抬头,顺着柳老歪“盯”的方向看去!

房梁阴影最浓处,空气仿佛水纹般波动、扭曲起来!一个模糊的、细长的轮廓正缓缓凝聚、显现!它盘踞在梁上,看不清具体形态,只能感觉到两道冰冷、怨毒、如同实质的幽绿光芒,从那轮廓的“头部”位置射出,死死地钉在银锁身上!那目光,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和一种古老、沉重的威压!

是仙家!而且绝非善类!

银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爪子攥住,几乎停止跳动。她想起爹瘫倒前含糊的警告,想起屯里人避之不及的传言。这屋,果然不干净!

“爹…是…是哪位仙家?”她强压着翻腾的恐惧,声音干涩嘶哑,对着那扭曲的阴影问道。

没有回答。只有那股令人窒息的蛇腥气更浓了。房梁上的阴影似乎在缓缓蠕动,盘绕收紧,那两道幽绿的目光更加森然,带着审视猎物般的冷酷。屋内的温度仿佛又骤降了几度,赵大膀子父子抱在一起抖得像秋风中最后两片叶子。

就在这时,抽搐不止的柳老歪,喉咙里猛地发出一串急促、怪异、完全不似人声的嘶鸣!那声音嘶哑尖利,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像蛇在吐信,又像濒死的哀鸣!同时,他那只枯瘦的手,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死死抓住了银锁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银锁痛得倒抽一口冷气,却在那剧痛中,一股冰冷庞大的意念,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柳老歪的手指,狠狠冲进了她的脑海!

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声音瞬间炸开:

——幽暗潮湿的山洞深处,盘踞着一条水桶粗细、通体覆盖着暗金色鳞片的巨蛇!它头顶鼓着两个肉瘤般的凸起,冰冷的竖瞳如同两盏幽绿的鬼火。画面一闪,巨蛇正疯狂地撞击着洞壁,粗壮的蛇尾扫断钟乳石,发出轰隆巨响,洞顶簌簌落下碎石泥土。它似乎在躲避、在挣扎,发出痛苦而愤怒的嘶鸣!而洞口方向,隐约可见几个人影晃动,火光闪烁,还有沉闷的枪响和恶毒的咒骂!

——画面陡然转换!冰冷的铁钩穿透蛇身七寸,将它死死钉在粗糙的木架上!暗金色的鳞片被粗暴地剥落,露出底下鲜红蠕动的血肉!一个模糊的、满脸横肉的男人(赵大膀子年轻时的模样!)手持利斧,脸上带着残忍的狞笑,狠狠劈下!血光冲天!巨大的蛇头滚落,那双至死圆睁的幽绿蛇瞳,凝固着滔天的怨毒与不甘!

——怨念冲天!蛇头滚落处,一道凝练如实质的暗金色虚影冲天而起,带着无尽的愤怒与诅咒,扑向那狞笑的男人!虚影撞上男人身体的刹那,男人如遭重击,惨叫一声,额角瞬间裂开一道深可见骨、蜿蜒如蛇形的血口!但虚影也仿佛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剧烈波动,最终未能彻底侵入,只在那道蛇形血口上留下了一抹无法磨灭的暗金印记!虚影不甘地尖啸,卷起阴风,朝着靠山屯柳家的方向遁去…

——画面最后定格在柳家破败的堂屋。年轻的柳老歪面色惨白,浑身颤抖,面前香案上供着那枚巨大的暗金色蛇蜕。他手持萨满鼓,跳着癫狂的舞步,口中念念有词,最终一口心头血喷在蛇蜕上,与那道盘旋不去的怨念虚影达成了某种血色的契约…

意念洪流戛然而止!

银锁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浑身湿透,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她明白了!全明白了!爹当年请的“仙家”,根本不是自愿庇护柳家的保家仙!而是一条惨死于赵大膀子之手、怨念滔天、被迫与柳家血脉捆绑的复仇之灵!它叫常天威!它要的,是赵家血脉断绝!是血债血偿!

而此刻,赵大膀子的儿子铁蛋,就躺在自己面前!仇人的血脉,就在仙家的眼皮子底下!

她猛地看向房梁!那盘踞的阴影此刻已清晰了许多,一条巨大暗金蛇灵的虚影若隐若现,幽绿的竖瞳燃烧着熊熊的复仇之火,死死锁定昏迷的铁蛋!腥风更盛,屋内的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带着死亡的气息!

“不…不行!”银锁几乎是嘶吼出来,身体因恐惧和巨大的压力而颤抖,却死死挡在铁蛋的土炕前,张开双臂,“他…他只是个孩子!他爹的孽…不该…不该他来偿!”

“嘶——!”

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蛇嘶,直接在银锁脑海中炸响!充满了被忤逆的暴怒!那暗金蛇灵的虚影猛地膨胀!一股冰冷、滑腻、带着鳞片摩擦感的无形力量狠狠撞在银锁胸口!

“噗!”银锁如遭重锤,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柳姑娘!”赵大膀子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想扑过来。

“滚开!”银锁厉喝,抹去嘴角血迹,挣扎着重新站直,眼神却异常凶狠地瞪向房梁,一字一句,带着血沫从齿缝里挤出,“常天威!你的仇!我认!柳家欠你的血契!我背!但这孩子的命,今天我要定了!想动他,除非先弄死我!”

话音落下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意志,如同万载玄冰,猛地从房梁上那暗金蛇灵的虚影中爆发出来!并非声音,却比任何咆哮都更清晰地烙印在银锁的灵魂深处:

“背契?!黄口小儿,也敢妄言?!你拿什么背?!”

那意志充满了轻蔑与暴戾的怒火!与此同时,银锁感到自己左臂内侧,靠近腋下的位置,皮肤下猛地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正从她的血肉深处,一点点地钻出来!

她惊恐地低头,一把撕开棉袄袖子!

昏黄的灯光下,只见她左臂内侧原本光滑的皮肤,此刻正诡异地凸起、蠕动!一片片细密、冰冷、闪烁着暗沉金属光泽的鳞片,正如同雨后春笋般,硬生生地从她的皮肉里顶破出来!鲜血顺着鳞片的缝隙渗出,染红了小臂!那鳞片的质感、颜色,与脑海中那条被剥皮惨死的巨蛇,一模一样!

鳞化!血契的反噬开始了!违背仙家意志,她的身体正被常天威的怨念侵蚀,开始向着非人的方向异变!

剧痛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银锁的神经。她看着手臂上不断“生长”出的蛇鳞,又看看炕上昏迷的铁蛋,再看看房梁上那盘踞的、散发着滔天怨毒的暗金蛇影,一股巨大的绝望几乎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炕上一直抽搐嘶鸣的柳老歪,喉咙里突然发出一串极其短促、尖锐、如同蛇类警告般的“嘶嘶”声!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银锁,里面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焦急和一种濒死的决绝!

银锁猛地一震!爹这声音…是当年他“搬杆子”时,召唤“仙家”落马附体前的引神调!虽然极其微弱走样,但调子她死都记得!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她绝望的脑海!

她猛地转身,不再看房梁上的蛇灵,也不再管手臂上钻心刺骨的剧痛和蔓延的蛇鳞。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土炕角落那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上!那是柳老歪的“家伙什”箱子!

她踉跄着扑过去,粗暴地掀开箱盖!里面乱七八糟堆着褪色的神袍、断裂的兽骨腰铃、蒙尘的萨满鼓,还有几束早已干枯发黑的草药。她不顾一切地在里面翻找,手指被断裂的骨铃划破也浑然不觉!

找到了!

箱底,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长条物件!她颤抖着手扯开油布——

里面是一根长约尺半、通体黝黑、入手沉甸甸的物件!非金非木,触手冰凉,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力。一端尖锐如针,另一端则盘绕着一条极其古朴、栩栩如生的螭龙(蛇形龙)纹饰。螭龙双目镶嵌着两点细小的墨玉,此刻在昏暗光线下,竟隐隐流转着一丝幽光。

锁龙针!柳家萨满代代相传,传说能封镇妖灵、钉住地脉的秘宝!爹瘫倒前曾含糊提过,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动用!此物霸道,封灵亦伤己!

手臂上的蛇鳞已经蔓延到手肘,剧痛钻心,冰冷滑腻的触感让她几欲作呕。房梁上,常天威的嘶鸣带着毁灭的狂怒,暗金蛇影翻腾,整个土屋都在那股庞大的怨念威压下簌簌发抖,墙皮簌簌剥落!

没有时间犹豫了!

银锁眼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狠绝!她右手紧握冰冷的锁龙针,针尖对准自己左臂内侧那片刚刚顶破皮肤、最密集的蛇鳞中心!那里,一股冰冷狂暴的意志正疯狂地试图钻透她的血肉,侵蚀她的神魂!

“常天威!”银锁嘶声怒吼,声音因剧痛而扭曲,“你不是要契吗?!今日我柳银锁,以身为牢!以血为引!这血海深仇,这滔天怨念,我柳银锁接了!困在我这身皮囊里!有本事,你就连皮带骨一起吞了!想动这孩子,除非我死透!”

吼声未落,她右臂灌注了全身的力气和决绝,狠狠地将那根黝黑冰冷的锁龙针,朝着自己左臂血肉鳞片最密集处,猛地刺了下去!

噗嗤!

一声轻微的、如同刺破皮革的声响!

没有想象中的剧痛。针尖刺入的刹那,一股难以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与灼热交织的洪流,猛地从针身爆发,瞬间席卷了银锁的全身!

“呃啊——!”

银锁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撕扯!眼前瞬间被一片刺目的金光和翻滚的墨色怨念充斥!

她看到一条遮天蔽日的暗金巨蛇,在无边的血海与雷霆中疯狂翻滚、嘶鸣!蛇瞳中燃烧着焚尽八荒的怨毒之火!无数惨死的生灵在它鳞片下哀嚎!那是常天威被禁锢、被折磨、被虐杀时积攒了百年的怨念洪流!

同时,她也看到了!看到了锁龙针上那条盘绕的螭龙纹饰活了!它化作一道威严、古老、散发着堂皇正气的黑色龙影,咆哮着冲入那翻滚的怨念血海!黑龙所过之处,金光如锁链,层层缠绕,将那些狂暴的怨念强行束缚、压缩、拖拽!

目标,正是银锁自身!

轰——!

仿佛灵魂被生生撕裂又强行糅合!那无边无际的怨念洪流,在锁龙针和柳家血脉的双重牵引下,如同百川归海,被硬生生地、狂暴地压回了银锁的身体!顺着那根刺入血肉的锁龙针,疯狂地涌入!

她的左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扭曲!皮肤下仿佛有无数条活蛇在疯狂窜动、挣扎!刚刚刺破皮肉的蛇鳞瞬间变得漆黑如墨,边缘闪烁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并且疯狂地向上蔓延!肩头!锁骨!脖颈!半边脸颊!冰冷的鳞片如同活物般覆盖上来,带来撕裂皮肉、重塑骨骼般的恐怖剧痛!她的左眼瞳孔不受控制地收缩、拉长,变成了一道闪烁着幽绿光芒的冰冷竖瞳!一股不属于她的、暴戾、阴冷、充满了蛇类腥气的威压,不受控制地从她身上弥漫开来!

“嗬…嗬…”银锁的喉咙里发出如同蛇类吐信的嘶哑喘息,身体佝偻着,左半身覆盖着狰狞的黑鳞,右半身还是人形,整个人如同从地狱爬出的半人半蛇的怪物!她仅剩的右眼,眼神在剧烈的痛苦和混乱中疯狂挣扎,时而清明,时而充斥着常天威的怨毒!

锁龙针依旧深深钉在她的左臂,针尾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针身上盘绕的螭龙纹饰流转着暗沉的光,如同一条锁链,死死禁锢着那即将破体而出的邪灵!

土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赵大膀子瘫在墙角,屎尿齐流,翻着白眼,彻底吓昏死过去。铁蛋也早已在巨大的恐惧和伤痛中失去了意识。只有油灯的火苗,在银锁身上散发出的恐怖气息中,疯狂摇曳,颜色由昏黄转为幽绿。

不知过了多久,银锁身上那剧烈的异变和冲突终于缓缓平息下来。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半跪的姿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混合着血水从额角滚落。左臂连同半边身体覆盖着冰冷的黑鳞,锁龙针深深嵌入臂骨,只留下盘螭的尾端露在外面,如同一个诡异的烙印。那只幽绿的蛇瞳依旧冰冷,但里面属于常天威的狂暴怨毒似乎被强行压制了下去,只剩下无边的冰冷和一种被囚禁的滔天恨意。

她艰难地抬起头,用那只属于人类的右眼,看向炕上昏迷的铁蛋。眼神极其复杂,有未消的恨,有劫后余生的疲惫,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背负了万仞高山的枷锁感。

她拖着半身蛇鳞、剧痛钻心的身体,踉跄地走回炕边。那只覆盖着黑鳞的左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指尖锋利的指甲闪烁着寒光。她伸出右手——那只还属于人类的手,重新拿起柳木接骨板和工具。

这一次,动作依旧稳定,甚至比之前更快、更精准。只是每一次发力,左臂锁龙针钉入处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她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涔涔。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将铁蛋碎裂的腿骨一点点归位、固定、捆扎。当最后一根韧牛皮绳打上死结时,她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在地,昏死过去。

昏迷中,她仿佛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沼泽。冰冷粘稠的泥浆包裹着她,无数怨毒的蛇瞳在黑暗中亮起,发出嘶嘶的诅咒。一条巨大的暗金蛇影在泥沼深处翻滚,每一次搅动都带来灵魂撕裂般的剧痛。锁龙针化作的黑龙死死缠绕着蛇影,龙蛇撕咬搏斗,金光与黑气激烈碰撞。混乱的意念碎片不断冲击着她的神智:

“血…赵家的血…”

“撕碎…撕碎他们…”

“疼…好疼…剥皮的疼…”

“锁住我…你也得死…”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被这无尽的怨念和痛苦彻底吞噬时,一道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意念,如同黑暗中透出的一缕微光,强行刺入这片混乱:

“…契…已成…”

“…三劫…过…方得…解脱…”

“…化形…情…生死…”

这意念冰冷、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规则之力,瞬间压过了所有混乱的嘶鸣和诅咒。是常天威?还是锁龙针蕴含的古老契约之力?银锁分辨不清,只觉得一股庞大的信息流强行灌入脑海,关于血契的束缚,关于“三劫”的考验,关于她与常天威这畸形共生体未来的唯一生路…

当银锁再次睁开眼,已是三天后的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破窗棂,给冰冷的土屋镀上一层黯淡的金色。她躺在自己冰冷的土炕上,身上盖着破旧的棉被。

左臂的剧痛依旧清晰,冰冷坚硬的蛇鳞触感透过薄被传来。她艰难地抬起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脸。指尖触碰到的不再是光滑的皮肤,而是冰冷、细密、如同金属般的鳞片。左眼的视野带着一层幽绿的滤镜。

她成了半人半蛇的怪物。

屋里有熬煮草药的苦涩气味。赵大膀子佝偻着背,正小心翼翼地将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吹凉,喂给炕另一头已经苏醒、脸色依旧苍白的铁蛋。铁蛋的左腿被木板固定着,缠着厚厚的布条。

听到动静,赵大膀子猛地回头。看到银锁睁开的眼睛,他脸上瞬间掠过极度的恐惧,手一抖,药碗差点打翻。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头埋得低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柳…柳姑娘…您…您醒了…铁蛋…铁蛋的腿…托您的福…保住了…”他不敢抬头看银锁那覆盖鳞片的半边脸。

铁蛋也怯生生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孩童本能的畏惧,小声说:“谢…谢谢柳姨…”

银锁没说话,只是用那只幽绿的蛇瞳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那目光冰冷刺骨,毫无人类情感。赵大膀子父子吓得一哆嗦,噤若寒蝉。

她挣扎着坐起身,动作间牵动左臂伤口,剧痛让她闷哼一声。她掀开被子,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臂。黝黑的锁龙针依旧深深钉在臂骨之中,只露出盘螭的尾端。周围的蛇鳞漆黑如墨,边缘锋利。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冰冷、暴戾、充满怨恨的意志,如同被囚禁的毒龙,在鳞片下的血肉中蛰伏、涌动,时刻试图冲破锁龙针的禁锢。而锁龙针则散发出一种古老的、镇压之力,如同枷锁,死死束缚着那股力量,却也如同烙铁,不断灼烧着她的血肉和灵魂。

共生。囚徒。这就是她的命。

她下了炕,脚步有些虚浮。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冰冷的雪水,大口灌下。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团冰冷的火焰。她看向水缸里摇晃的倒影——

昏黄的光线下,半边脸覆盖着狰狞的黑鳞,一只幽绿的竖瞳冰冷无情。另外半边脸,苍白憔悴,却依旧是人类女子的轮廓。半人半妖,不伦不类。

“爹呢?”她嘶哑地问,声音像是砂纸摩擦。

赵大膀子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带着哭腔:“柳…柳大爷…您昏过去那天夜里…就…就走了…走得…很安详…”

银锁身体猛地一僵,仅剩的右眼瞳孔骤然收缩。她缓缓转身,看向柳老歪躺过的土炕。那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床破旧的被褥。

走了?解脱了?

她走到炕边,手指拂过冰冷的土炕。没有悲伤的眼泪,只有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冰冷的了然。爹用这条残命,把她推上了这条与蛇共舞的不归路。

“滚。”她背对着赵家父子,声音冷得像冰。

赵大膀子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扶起铁蛋,千恩万谢地逃离了这间让他噩梦连连的屋子。

门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狭小的土屋里,只剩下银锁一人,和她体内那个冰冷、怨毒的囚徒。

她走到墙角那面蒙尘的破铜镜前。镜中映出她如今的模样,一半人,一半蛇,锁龙针如同耻辱的烙印钉在手臂。幽绿的蛇瞳与人类的右眼对视着,充满了冰冷的恨意与不甘的挣扎。

她抬起覆盖着黑鳞的左手,指尖拂过冰冷的鳞片,拂过那根刺骨的锁龙针。剧痛清晰地传来。

“常天威,”她对着镜中的蛇瞳,声音嘶哑低沉,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与体内的邪灵对话,“从今往后,你的仇,我的命,捆一块了。”

镜中,那只幽绿的竖瞳,极其轻微地、冰冷地闪烁了一下。

自那日血契加身,柳银锁便成了靠山屯一个活着的禁忌。她依旧住在屯东头那三间破败的土坯房里,依旧给人接骨,只是再没人敢轻易登门。

她的左臂连同半边身体,常年裹在宽大的旧衣下,但偶尔动作间,还是会露出漆黑鳞片的一角,或者那只幽绿竖瞳扫过时带来的刺骨寒意,足以让最胆大的屯民脊背发凉。她沉默得像块石头,眼神里没了年轻姑娘的活气,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沉寂,偶尔掠过一丝被强行压制的痛苦和冰冷。

赵家父子再没在她面前出现过,听说赵大膀子变卖了山货家当,带着腿伤初愈的铁蛋,远远地搬去了山外的镇子。

日子在死寂中流淌。银锁每日除了照料自己那点薄田,便是研究各种草药,试图缓解锁龙针带来的、如同附骨之蛆般的剧痛和体内那两股力量撕扯的煎熬。她收集蝎毒、蜈蚣干、砒霜霜(微量)、雷击木屑…甚至冒险去老林子里寻找传说中生于阴寒绝地的“鬼哭藤”。她将这些剧毒或至阳之物,以极其危险的比例混合煎熬,制成墨绿色的粘稠药膏,厚厚地敷在锁龙针周围的黑鳞上。

药膏敷上的瞬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皮肉上!剧痛让银锁浑身痉挛,冷汗瞬间浸透衣衫!那黑鳞下的怨念仿佛被激怒,疯狂地冲击着锁龙针的禁锢,带来更深的撕裂感。她死死咬住嘴唇,直至尝到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非人的痛嚎。这是饮鸩止渴,以毒攻毒,用更强烈的刺激来麻痹那无休止的折磨。

夜深人静时,是她最难熬的时刻。体内属于常天威的冰冷意志,如同蛰伏的毒蛇,总在子夜阴气最盛时变得异常活跃。无数充满血腥和怨毒的幻象冲击着她的神智:剥皮的剧痛、铁钩穿透身体的冰冷、赵大膀子狞笑的脸、铁蛋惊恐的眼神…还有常天威那滔天的恨意,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她摇摇欲坠的意识防线。

“血…要血…”

“杀…杀光…”

“疼…好疼…”

怨毒的嘶鸣在她脑中回响。银锁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右手死死抓住左臂上的锁龙针,指甲抠进盘螭纹饰的缝隙里,试图用肉体的疼痛来对抗精神的侵蚀。她一遍遍默念着昏迷时烙印在脑海中的契约碎片:“化形…情…生死…三劫…过…方得解脱…”

化形劫,是第一关。她必须彻底掌控这半妖之躯,容纳常天威的妖力而不迷失本心。

这一夜,体内妖力的躁动格外剧烈。银锁只觉得浑身血液如同沸腾的岩浆,左半边身体的蛇鳞仿佛活了过来,每一片都在疯狂地汲取着月光中的阴寒之气,冰冷与灼热在体内激烈交锋!一股强烈的、原始的、属于蛇类的嗜血本能,如同野火般在她心底燃烧起来!

饿!不是对食物的渴望,而是对活物精血的贪婪渴求!

她双眼赤红(右眼充血,左眼幽绿光芒大盛),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野兽般的嗬嗬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冲出屋子,跌跌撞撞地扑向鸡圈!仅存的理智在疯狂呐喊阻止,但身体却像被另一个灵魂操控!

鸡圈里一阵惊恐的扑腾和尖利鸣叫!她覆盖着黑鳞的左手如同闪电般探入,精准地抓住一只肥硕的老母鸡!五指收紧!

“咔嚓!”鸡颈骨瞬间断裂!

温热的鸡血喷溅在她脸上、手上!那腥甜的液体仿佛带着魔力,瞬间点燃了她体内嗜血的欲望!她低头,尖利的蛇牙不受控制地从唇边呲出,狠狠咬在母鸡的脖颈断口处!

“咕咚…咕咚…”滚烫的鲜血涌入喉咙,带着浓烈的腥气,却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病态的满足感!体内躁动的妖力似乎被这活物精血暂时安抚,如同饥饿的野兽得到了满足。

“呃…呃…”银锁跪在冰冷的泥地里,捧着那只还在抽搐的母鸡尸体,大口吞咽着鲜血。温热的血顺着她的下巴流淌,染红了衣襟。冰冷的月光照在她半人半蛇的脸上,那只幽绿的蛇瞳闪烁着满足而妖异的光芒,而那只属于人类的右眼,却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屈辱和绝望的泪水。

这就是化形劫。每一次妖力躁动,她都必须以活物精血为引,安抚体内的邪灵,维持这脆弱的平衡。每一次饮血,都是对“人”这个身份的践踏和玷污。

不知过了多久,体内的躁动终于缓缓平息。银锁如同虚脱般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身边是母鸡冰冷的尸体和尚未凝固的血泊。月光惨白,照着她脸上混合的鲜血和泪水。

她抬起颤抖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看着自己沾染鲜血、覆盖黑鳞的手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绝望,如同这冬夜的寒风,渗入骨髓。

情劫何时至?生死劫又在何方?这条与蛇共舞的路,远比她想象的更加黑暗和血腥。

日子在化形劫的反复折磨中艰难前行。银锁变得更加沉默阴郁,身上那股非人的气息也愈发浓重。靠山屯的人对她避如蛇蝎,只有些实在熬不过去、断手断脚又无钱去镇上的穷苦人,才会在走投无路时,战战兢兢地敲响她那扇歪斜的木门。

银锁来者不拒。接骨时,她依旧专注、精准,只是动作间,那覆盖着黑鳞的左手会不经意地触碰伤处,带来一股刺骨的寒意,让伤者忍不住哆嗦。而那只幽绿的蛇瞳扫过时,更是让人如坠冰窟。但怪的是,凡经她手接好的骨头,愈合得总是出奇地快,也极少留下后患,仿佛有一股阴冷的力量在强行催愈。只是伤者离开时,往往像逃命一般,再不敢回头。

这年开春,山里闹起了“黄皮子搬仓”的邪乎事。好几户人家的粮仓半夜被掏空,地上只留下细小的爪印和浓烈的臊气。屯里人心惶惶,请了跳大神的来驱邪,折腾了几天也不见消停。

一天深夜,银锁正忍着左臂锁龙针的剧痛,在灯下研磨一剂新的止痛药粉。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压抑的拍门声,伴随着女人带着哭腔的哀求:“柳…柳姑娘!开开门!求您救救孩子!”

是屯尾的孙寡妇。她怀里抱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孩子双眼紧闭,小脸青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间歇性地剧烈抽搐,嘴角溢出白沫。孩子脖子上,赫然印着几个乌黑发紫、如同被野兽啃咬过的牙印!伤口周围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溃烂,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

“是…是黄皮子!”孙寡妇哭得撕心裂肺,“晚上起夜…看见个黄影子趴在孩子身上…我拿棍子打跑了…可孩子就成这样了…屯里都说…是黄大仙索命…没救了…”

黄皮子的毒!而且是成了气候的老黄皮子,毒中带煞,阴损无比!

银锁的右眼瞳孔一缩。她看向孩子脖子上那不断蔓延的乌紫和溃烂,又感受到体内常天威那冰冷意志对这阴毒煞气的本能厌恶和一丝…贪婪?

“抱进来。”她声音嘶哑,侧身让开。

孙寡妇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抱着孩子踉跄进屋。银锁让孩子平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她伸出右手,指尖沾了点伤口流出的黑血,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浓烈的腥臊混合着阴寒的煞气直冲脑门。

“按住他。”银锁对孙寡妇说,自己则转身去翻找药箱。

她取出一把锋利的小银刀,在油灯火焰上反复灼烧。又拿出一个小瓷瓶,里面是墨绿色、散发着刺鼻辛辣气味的药膏——正是她用来对抗锁龙针痛楚的剧毒混合物。

就在她准备动手剜去孩子伤口腐肉时——

“嘶…好精纯的阴煞…吞了它…”一个冰冷、贪婪、带着诱惑的意念,如同毒蛇吐信,猛地在她脑海中响起!

是常天威!它对这黄皮子的阴毒煞气产生了强烈的渴望!仿佛那是大补之物!

银锁的手猛地一顿!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她强行压制住体内那股蠢蠢欲动的贪婪意念,低喝道:“闭嘴!”

她不再犹豫,右手银刀快如闪电,精准地剜去孩子脖子上溃烂发黑的皮肉!动作又快又狠,尽量减轻孩子的痛苦。黑紫色的脓血涌出,腥臭扑鼻。孩子痛得浑身痉挛,却被孙寡妇死死按住。

清理完腐肉,露出里面发黑的肌肉和血管。银锁拿起那罐墨绿色的剧毒药膏,用竹片挑起厚厚一层,就要往那深可见骨的伤口上涂抹!

“你疯了?!”常天威的意念带着暴怒在她脑中炸响,“用你的‘镇魂膏’?这娃娃凡胎肉体,沾上一点就得化成一滩脓血!你想毒死他?!”

银锁的动作僵在半空,额角渗出冷汗。常天威说得没错。这药膏毒性猛烈,常人沾之即死!

“那…那怎么办?”孙寡妇看着孩子脖子上的血洞,吓得魂飞魄散。

银锁盯着那不断渗出黑血的伤口,眼神剧烈挣扎。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伤口深处那阴毒的煞气如同附骨之蛆,正疯狂侵蚀着孩子的生机。寻常草药根本无用!而体内常天威那股贪婪的意念越来越强,几乎要冲破她的压制!

“给我…”常天威的意念充满了蛊惑,“让本座吸了这阴煞!不仅能救这小崽子一命…对本座恢复…也大有裨益…”

银锁的右眼死死盯着孩子青紫的小脸和微弱的气息。时间在流逝,每耽搁一秒,孩子离鬼门关就更近一步!

她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右手闪电般探出,覆盖着黑鳞的左手却猛地按在了孩子脖子那狰狞的伤口之上!

“你干什么?!”孙寡妇惊骇欲绝,以为银锁要下毒手!

就在黑鳞覆盖的左手按上伤口的瞬间——

嗤——!

一股肉眼可见的、粘稠如墨的阴寒黑气,猛地从孩子的伤口中被强行吸扯出来!如同活物般缠绕上银锁覆盖黑鳞的手掌!那黑气带着浓烈的腥臊和怨毒,正是黄皮子留下的阴煞本源!

“呃!”银锁闷哼一声,浑身剧震!左臂上的锁龙针猛地爆发出刺骨的寒意!那被吸入体内的阴煞黑气,如同滚烫的毒油遇到了冰冷的容器,瞬间在她左臂内疯狂冲腾、沸腾!剧痛远超敷药时的灼烧感!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在同时穿刺她的骨髓和神经!她半边覆盖蛇鳞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左眼的幽绿光芒大盛,甚至隐隐泛出一丝诡异的黄芒!一股更加浓烈、更加阴冷的非人气息从她身上爆发出来!

孙寡妇被这股气息冲得连退几步,惊恐地看着银锁那半人半蛇的恐怖模样和不断颤抖的身体,吓得瘫软在地。

银锁死死咬住牙关,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她强忍着左臂内两股力量(常天威的妖力与黄皮子的阴煞)激烈冲突带来的撕裂剧痛,右手依旧稳稳地拿着药罐,用竹片挑起一层薄得几乎透明的药膏,极其小心地涂抹在孩子清理干净的伤口边缘。

这一次,药膏没有引起剧烈的反应。那阴煞本源被吸走,伤口只剩下普通的毒伤。墨绿色的药膏覆盖上去,带来一丝清凉,肿胀和溃烂的蔓延趋势肉眼可见地减缓了。

孩子喉咙里的“嗬嗬”声减弱,抽搐也停了下来,青紫的小脸恢复了一丝血色,呼吸渐渐平稳。

“好了…”银锁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松开按在孩子脖子上的左手。那只手微微颤抖着,掌心覆盖的黑鳞上,几缕尚未散尽的阴煞黑气如同小蛇般钻入鳞片缝隙,消失不见。

她踉跄着退后两步,扶住冰冷的土墙才勉强站稳。左臂内,黄皮子的阴煞正被常天威的妖力强行吞噬、炼化,如同冰火相激,带来一波强过一波的剧痛。她脸色惨白如纸,汗水混合着嘴角的血迹滚落。

“谢…谢谢柳姑娘!谢谢柳大仙!”孙寡妇反应过来,扑到炕边看着呼吸平稳的孩子,喜极而泣,对着银锁连连磕头。

“滚…带着孩子…滚…”银锁闭上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身体因剧痛而微微佝偻。

孙寡妇不敢多留,抱起孩子,千恩万谢地逃出了屋子。

门关上,银锁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墙壁滑坐在地。她蜷缩着身体,右手死死抓住左臂上的锁龙针,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体内两股力量的冲突达到顶点,如同两条毒蛇在撕咬搏斗!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呜咽。

“嗬…嗬…好…好精纯的补品…”常天威冰冷而满足的意念在她脑中响起,带着一丝餍足的残忍,“这情劫…本座…替你应了…滋味如何?”

银锁没有回答,只是将头深深埋进膝盖,身体在冰冷的泥地上蜷缩成一团,无声地颤抖着。泪水混合着冷汗,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救人,便要承受这非人的痛楚和体内邪灵的贪婪。这便是情劫?她救下那孩子,可谁又能来救她?

时间在痛苦中流逝。当体内的冲突终于缓缓平息,剧痛退去,只剩下沉重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冰冷时,窗外已透出蒙蒙天光。

银锁挣扎着站起身,走到那面破铜镜前。镜中的自己,依旧半人半蛇,左眼幽绿。但仔细看去,左臂覆盖的黑鳞,颜色似乎更加幽深凝练,隐隐透出一丝暗金的光泽。而那只蛇瞳深处,除了冰冷的怨毒,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力量感。

常天威变强了。吞噬了黄皮子的阴煞,它被锁龙针禁锢的力量,恢复了一丝。

银锁看着镜中的变化,仅剩的右眼眼神复杂。她抬起覆盖黑鳞的左手,指尖拂过冰凉的鳞片,拂过那根刺骨的锁龙针。

三劫已过其二。化形劫,她以活物精血为饲,维持着半妖之躯的平衡。情劫,她以自身为容器,承受邪灵吞噬阴煞的反噬,救下孩童性命。只剩下最后,也是最凶险的——生死劫。

这劫,何时来?以何种方式?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与体内这怨毒蛇灵,终究只能活一个。

日子在死寂与等待中滑向深秋。靠山屯的山林被霜染得一片斑斓,空气里飘荡着枯叶腐烂和泥土的冷香。

银锁体内的常天威,自吞噬了黄皮子的阴煞后,变得愈发躁动不安。锁龙针带来的剧痛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强度也与日俱增。那冰冷的蛇灵意志如同被囚禁太久、濒临疯狂的凶兽,时刻冲击着禁锢,传递着嗜血的渴望和对自由的极端怨念。

“放本座出去…撕碎…撕碎一切…”

“疼…锁龙针…该死的锁链…”

“赵家…赵家的血脉…还没绝…”

这些充满怨毒和杀戮的意念,日夜不停地折磨着银锁的神智。她不得不加大“镇魂膏”的剂量和毒性,将那些混合了剧毒的药膏厚厚地敷在锁龙针周围。每一次敷药,都如同在烈火中煎熬,剧烈的灼痛让她浑身痉挛,几乎昏厥,却也换来片刻虚假的安宁。

这夜,朔风怒号,卷着枯叶和沙砾,狠狠抽打着柳家破败的窗棂,发出呜呜的怪响,如同百鬼夜哭。乌云低垂,沉甸甸地压在靠山屯上空,不见星月,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墨黑。

银锁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上裹着破旧的棉被,依旧冻得瑟瑟发抖。左臂锁龙针处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如同被无数冰锥反复穿刺的剧痛。她咬紧牙关,身体因强忍痛楚而微微颤抖。

突然!

“轰咔——!!!”

一道惨白扭曲、撕裂苍穹的恐怖闪电,毫无征兆地劈开浓墨般的黑夜!瞬间将整个靠山屯映照得一片死白!刺目的电光穿透破窗,将银锁惊骇的脸映得纤毫毕现!

紧接着——

轰隆隆隆——!!!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就在屋顶炸开的狂暴惊雷,裹挟着毁天灭地的煌煌天威,狠狠砸落!整个大地都在疯狂颤抖!土屋的房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簌簌落下灰尘!

雷劫!而且是冲着柳家来的!

银锁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她猛地坐起!生死劫!来了!

几乎在雷声炸响的同一瞬间——

“嗷——!!!”

一声充满了极致痛苦、怨毒和不甘的恐怖嘶鸣,如同洪荒巨兽的咆哮,猛地从银锁体内爆发出来!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她灵魂深处炸响!

是常天威!锁龙针在雷劫天威的刺激下,封印之力骤然加强!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它的本源灵体上!同时,那煌煌天雷,对妖邪之物有着天然的克制和毁灭之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瞬间锁定了它这个被囚禁的怨灵!

内外交攻!剧痛让常天威彻底疯狂!

银锁只觉得左半边身体瞬间失去了知觉!一股冰冷、狂暴、充满了毁灭气息的恐怖力量,如同被压抑万年的火山,猛地从锁龙针钉入处爆发出来!顺着她的经脉骨骼,疯狂地冲击、撕扯着她的身体!

“呃啊——!”银锁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扭曲、痉挛!覆盖左半身的黑鳞瞬间变得滚烫,如同烧红的烙铁,又瞬间变得冰冷刺骨!她的左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变形!皮肤下的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仿佛随时要撑破皮肉,化作巨大的蛇躯!

那只幽绿的蛇瞳爆射出刺目的血光!充满了疯狂和毁灭一切的欲望!

“锁龙针!该死的锁龙针!给本座破——!”常天威的意念在她脑中疯狂咆哮!它集中了所有被雷劫激发的怨念和妖力,化作一股无坚不摧的洪流,狠狠撞向那根深深钉在银锁臂骨中的黝黑长针!

嗡——!

锁龙针剧烈地嗡鸣震颤起来!针身上盘绕的螭龙纹饰爆发出刺目的金光!一股古老、威严、堂皇正气的封印之力死死抵住常天威的冲击!两股力量在银锁左臂内激烈交锋、碰撞!如同两股钢铁洪流在狭窄的河道里疯狂对撞!

咔嚓!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传来!银锁的左臂臂骨,在锁龙针与常天威妖力的疯狂撕扯下,竟生生裂开了一道缝隙!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她眼前一黑,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撑住!你这蝼蚁!给本座撑住!”常天威的意念带着一丝惊恐的疯狂,“雷劫落下…你我…都得灰飞烟灭!放开禁锢!让本座出去!本座自有办法抵挡天雷!”

出去?放这怨毒滔天的蛇灵出去?靠山屯顷刻间就会变成人间地狱!

银锁的右眼因剧痛而布满血丝,眼神却在极致的痛苦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清明!她死死咬住嘴唇,鲜血淋漓,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意志,非但没有放松对锁龙针的压制,反而将残存的所有精神,如同铁箍般死死地缠绕在锁龙针上!她要加固这囚笼!哪怕同归于尽!

“蠢货!你想死吗?!快放开!”常天威又惊又怒,冲击的力量更加狂暴!

银锁的身体如同狂风暴雨中的小船,随时可能被撕碎。她右手指甲深深抠进土炕,指节断裂也浑然不觉。意识在剧痛和两股力量的撕扯中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屋外夜空中,雷云翻滚,电蛇狂舞!第二道更加粗壮、更加狂暴、带着焚尽一切妖邪气息的紫色雷霆,如同天神的审判之矛,撕裂厚重的云层,带着毁灭一切的刺目光芒和震耳欲聋的轰鸣,精准无比地朝着柳家这三间破败的土坯房,狠狠劈落!

死亡的气息,瞬间笼罩!

千钧一发之际!

被剧痛和疯狂淹没的银锁,右眼瞳孔深处,猛地爆发出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她不再试图压制常天威,反而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举动!

她猛地抬起那只覆盖着滚烫黑鳞、正在妖化膨胀的左手,五指箕张,不是抵挡,而是迎向屋顶!迎向那道即将劈落的灭世紫雷!同时,她仅存的人类意识,对着体内疯狂冲击的常天威,发出了最后的、如同泣血的嘶吼:

“常天威!你的仇!我的命!都在这里了!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扛!!!”

这声嘶吼,如同最后的契约,带着柳家血脉的羁绊和银锁破釜沉舟的意志,狠狠撞入常天威狂暴的灵识核心!

疯狂冲击锁龙针的常天威,意念猛地一滞!

就在这一滞的瞬间——

轰——!!!

那道水桶粗细、毁灭性的紫色天雷,如同咆哮的雷龙,狠狠劈穿了柳家那脆弱不堪的茅草屋顶!刺目的紫光瞬间吞噬了整个狭小的土屋!狂暴的雷霆之力带着净化一切邪祟的煌煌天威,狠狠轰在了银锁那只高高举起的、覆盖着黑鳞、妖气冲天的左手之上!

“嗷——!!!”

一声比之前更加凄厉、更加痛苦、混合着蛇嘶与龙吟的恐怖嚎叫,从银锁口中和灵魂深处同时爆发!她的身体瞬间被刺目的紫色雷光吞没!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雷光中,银锁的左手如同被投入炼狱熔炉!覆盖其上的黑鳞在紫电中寸寸崩裂、焦黑、化为飞灰!皮肉在恐怖的高温下瞬间碳化、剥落,露出底下同样被雷火灼烧得滋滋作响的森森臂骨!锁龙针深深钉在臂骨上,在雷霆的轰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针身上盘绕的螭龙纹饰金光暴涨到极致,随即又寸寸黯淡下去!

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灵魂被寸寸撕裂、又被雷霆反复煅烧的极致痛苦,瞬间淹没了银锁!她连惨叫都发不出,意识如同狂风中的烛火,瞬间被无边的痛苦和刺目的紫光撕扯得支离破碎!

而藏身于她体内的常天威,更是首当其冲!那煌煌天雷之力,至刚至阳,正是它这等阴邪怨灵的绝对克星!恐怖的雷霆顺着银锁的手臂,如同决堤的洪水,狠狠冲入它的本源灵体!

“吼——!!!”

常天威的意念发出绝望而不甘的咆哮!它那凝练的暗金蛇灵虚影在雷光中疯狂扭曲、挣扎!怨念被净化、妖力被击散、灵体在雷霆的灼烧下如同冰雪消融!它感受到了真正的、魂飞魄散的死亡威胁!

生死关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血契!柳家血脉!护我灵枢!”常天威的意念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和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不再冲击锁龙针,反而将残存的、最核心的一点本命妖灵,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死死地缩回银锁臂骨上那根锁龙针钉入的灵窍核心!并疯狂地引动血契之力,将柳银锁这具饱经摧残的肉身,当成了抵御天雷的最后一道屏障!

轰隆隆——!!!

雷霆之力在银锁体内肆虐!她的身体成了常天威与天雷交锋的战场!经脉在雷火中寸寸断裂!骨骼发出濒临粉碎的哀鸣!五脏六腑如同被巨锤反复捶打!半边的蛇鳞在雷光中片片剥落焦黑,露出底下被灼烧得皮开肉绽、甚至碳化的恐怖伤口!

剧痛!难以想象的剧痛!超越了人类承受的极限!

银锁的身体在雷光中剧烈地抽搐、扭曲,如同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她的意识早已模糊,只剩下一点顽强的、属于“柳银锁”的本能,在无边的痛苦中死死坚守着最后一丝清明——撑住!撑过去!

雷光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当最后一丝紫色电蛇不甘地消散在空气中时,柳家的土屋已是一片狼藉。屋顶被彻底掀开一个大洞,焦黑的茅草还在冒着青烟。墙壁倒塌了大半,露出里面被雷火燎得漆黑的土坯。刺鼻的焦糊味和臭氧味弥漫在寒冷的夜风中。

废墟中央,一片焦黑的土炕残骸上,俯卧着一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身影。

是柳银锁。

她身上的衣物早已在雷火中化为飞灰,整个后背和左半边身体一片焦黑碳化,皮肉翻卷,露出底下同样焦黑的骨头,散发着刺鼻的焦糊味。左臂自肩部以下,连同那根锁龙针,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血肉模糊、边缘焦黑的断口。她的头发焦枯蜷曲,脸上覆盖的黑鳞早已剥落殆尽,露出底下同样被严重灼伤、皮开肉绽的皮肤。那只幽绿的蛇瞳紧闭着,眼睑焦黑。

只有微微起伏的、极其微弱的胸口,证明她还吊着一口气。

冷冽的山风卷着灰烬,穿过破屋的残骸。废墟中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俯卧在焦土中的银锁,那焦黑残破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紧接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

她那焦黑碳化的背部伤口边缘,那些被雷火烧灼得如同焦炭的皮肉,竟开始极其缓慢地蠕动、剥离!如同蛇类蜕皮一般!焦黑的死皮下,一点点露出底下新生的、粉红色的、极其娇嫩的皮肉!这新生的过程伴随着难以想象的痛苦,让昏迷中的银锁发出无意识的、如同幼兽般的痛苦呻吟。

更奇异的是,在她左肩那血肉模糊的断口处,并非只有新生的血肉。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暗金色光芒,如同黑暗中顽强燃烧的星火,正从断口的骨髓深处缓缓渗出、凝聚!那光芒带着一丝微弱的、属于常天威的冰冷气息,却又无比纯净,仿佛被天雷淬去了所有的怨毒和杂质,只剩下最本源的一点生机。这缕暗金光芒如同活物,与新生的血肉筋络缓缓交织、融合,竟在断口处,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重塑着骨骼的雏形!

新生的痛苦与重塑的麻痒交织,让银锁在昏迷与半醒间沉浮。她感觉自己像被投入了无间炼狱,承受着永无止境的酷刑。不知熬了多久,当第一缕惨白的晨光艰难地穿透破屋的残骸,落在她身上时,那蜕皮般的痛苦才渐渐平息。

她艰难地睁开唯一完好的右眼。

眼前的世界模糊而摇晃。她挣扎着,用仅存的右手撑起身体,低头看向自己。

左半边身体依旧布满了狰狞的灼伤疤痕,如同丑陋的烙印,但那些焦黑碳化的部分已经消失,新生的皮肤粉嫩脆弱,覆盖着大片大片暗沉如墨、却不再狰狞、反而透着一丝奇异光泽的蛇鳞——那是被天雷淬炼后,与她的血肉彻底融合的印记。左肩的断臂处,伤口已经愈合,不再流血,断骨处被一层坚韧的、如同暗金色角质般的新生骨骼包裹,一直延伸到手肘,形成一条覆盖着细密暗金鳞片、末端尖锐如爪的…残臂。

锁龙针消失了。连同那根钉入臂骨的针,一起在雷劫中化为乌有。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股冰冷、暴戾、充满怨毒的意志,也一同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仿佛与这片山林大地融为一体的苍凉感,以及左半身那汹涌澎湃、却不再狂暴、反而如臂使指的…妖力。

她抬起那覆盖着暗金细鳞的残臂。心念微动,残臂末端的锐爪竟如同活物般轻轻开合,一股冰冷而精纯的力量在爪尖萦绕。

常天威死了?还是…以另一种方式,与她彻底融合了?

银锁茫然地环顾四周。焦黑的废墟,倒塌的土墙,冰冷的晨风灌进来。爹的土炕早已化为齑粉。靠山屯…再也没有柳家了。

她挣扎着站起,新身脆弱的皮肤被寒风一激,带来刺骨的疼痛。她踉跄着走到倒塌的院墙边,从一堆灰烬里扒拉出一件烧焦了大半、却勉强能蔽体的破布,胡乱裹在身上。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承载了她所有痛苦、挣扎与蜕变的废墟,眼神空洞,再无波澜。

转身,赤着脚,踩过冰冷的焦土和瓦砾,一步,一步,走向屋后那片被霜染得一片火红的莽莽山林。残存的暗金左爪无意识地划过一根焦黑的断木,木屑纷飞,留下三道深如刀刻的爪痕。

身影渐渐融入层林尽染的秋色深处,如同投入了山林本身。

自那年后,靠山屯后山深处,偶尔会有进山采药或伐木的汉子,在云雾缭绕的深涧旁,或是月明星稀的老林子里,瞥见一道快如鬼魅的影子。看不清面目,只隐约见得那人似乎缺了条胳膊,断臂处覆盖着暗金色的东西,在月光下幽幽一闪。

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曾在山洪暴发、滚石塌方的险地,见过那道影子如同鬼魅般掠过,单手拎起被泥石流困住的采药人,甩上安全的高坡,转眼便消失无踪。被救的人往往吓得魂飞魄散,事后只记得一道冰冷的视线扫过,带着非人的威严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苍凉。

靠山屯的人都说,那是柳家姑娘化成了山里的精灵,守着这片老林子。也有人说,她是跟当年劈死老槐树黄大仙的雷劫一样,成了气候的“地仙”,半人半蛇,半仙半妖。

无人知晓,在远离尘嚣的深山幽谷深处,一汪千年寒潭边,多了一座简陋的石屋。

石屋依着陡峭的山壁而建,推开粗糙的木窗,便能看见飞瀑如练,注入深不见底的寒潭,激起终年不散的冰冷水雾。潭边怪石嶙峋,生着些不畏寒的苔藓和几株虬劲的老松。

银锁便住在这里。

她的面容依旧年轻,眼神却沉淀了百岁老人般的沧桑与沉寂。左半边身体覆盖着暗金色的细密鳞片,如同天生的甲胄,一直延伸到脖颈,在脸颊边缘形成奇异的纹路。左臂自肘部以下,是那条覆盖着暗金鳞片、末端锐利如爪的残肢。

寒潭冰冷刺骨,却奇异地能缓解她体内那股被雷火淬炼后、依旧带着蛇类阴寒的妖力带来的燥意。她常在月圆之夜跃入寒潭,任凭冰冷的潭水包裹全身。暗金色的鳞片在水中闪烁着幽光,残臂划过水流,无声而迅捷。

偶尔,会有受伤的野兽循着某种本能来到石屋附近。断了腿的孤狼,被兽夹夹穿爪子的狐狸,或是翅膀折断的山鹰。银锁会默默为它们处理伤口,接续断骨。她不再需要凡俗的药物,指尖萦绕的冰冷妖力,便是最好的催愈良方。野兽们似乎能感受到她身上那非人却并无恶意的气息,治疗时异常温顺,痊愈后往往会在石屋附近徘徊几日,留下些山珍野味,才悄然离去。

日子像寒潭的水,冰冷而平静地流淌。

直到一个暴雨倾盆的夏夜。

雷声滚滚,电蛇撕裂墨黑的天幕。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抽打着石屋的窗棂。银锁正在屋内打坐调息,梳理着体内那如臂使指却又浩如烟海的妖力。

突然,她覆盖着暗金鳞片的左耳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一种奇异的、被窥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过她的感知。不是山中野兽,也不是迷路的凡人。那气息…带着一丝熟悉的阴冷和怨毒!

她猛地睁开双眼!仅存的右眼瞳孔收缩,冰冷的视线穿透雨幕,射向寒潭对岸那片被狂风暴雨蹂躏的密林!

幽暗的林间,两点极其微弱、闪烁着怨毒黄芒的光点,如同鬼火般亮起!死死地钉在石屋的方向!

是它!当年那只在靠山屯作祟、被她吸走阴煞本源的老黄皮子!它竟然没死!还循着气息找来了!

银锁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冰冷的雨水被风卷入,打在她覆盖着暗金鳞片的半边脸上。她看着对岸林间那两点充满仇恨的黄芒,眼神无波无澜,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寂。

她抬起那覆盖着暗金细鳞的残臂,锐利的爪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寒芒。心念微动,爪尖萦绕的冰冷妖力瞬间凝实,周围的空气温度骤降,连飞溅的雨滴都在爪尖附近凝结成细小的冰晶!

对岸林间的黄芒似乎感受到了这股不加掩饰的威压,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随即悄无声息地隐没在更深的黑暗风雨之中,消失不见。

银锁收回目光,指尖萦绕的冰寒妖力缓缓散去。她转身,不再理会窗外肆虐的狂风暴雨,走到石屋角落。

那里,静静躺着一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她打开箱盖,里面是几件褪色发脆的神袍碎片,断裂的兽骨腰铃,还有一面蒙尘的萨满鼓。最底下,压着一小块洗得发白、肩头位置带着几道深深爪痕的破布。

她拿起那块破布,指尖拂过粗糙的布料和那几道爪痕。冰冷的竖瞳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深潭微澜的波动。

窗外,雷声渐渐远去,雨势稍歇。寒潭的水面在残余的电光映照下,泛着幽暗冰冷的微光。

石屋内,一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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