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度!”
金吾卫麾下巡街卫士和坊兵一波猛怼,唾沫星子四溅,常无缩着脸怒喝。
“藏着掖着作甚,老子知道你没走,还不快滚出来领教家法!”
常无在西边对战乌斯的战场上赫赫威名,军法治府,军法便是家法,家法便是军法。
犯夜翻墙,论国法也是打一顿。
打了就完事,常无位极人臣,往日天子宠溺,一笑而过,甚至还会说笑自家小儿女也这般淘气。
但常无新近刚被罢免凤翔、陇右、泾原三镇节度使,册封正二品中书令虚衔,削了兵权,在永安坊家中赋闲。
这节骨眼,家中子弟一件事搁朝堂上牵三扯四能扯出百八十件事。章屈戌那老不死的,还不趁机给他上眼药?
“父亲要打就打,儿无话可说,走过来就是!”
常度朗声,快步走到庭中,一掀白袍衣摆跪下,脊梁笔直,桀骜不驯。
“小兔崽子!没话说还啰嗦!”
常无一脚踹翻常度,天下名将脚力不是吹出来的,常度翻了个跟头使巧劲儿堪堪避过,重新跪好依旧挺直了背。
但他的侧脸不免被地砖棱角刮蹭到,鲜血直流,滴到他皎白如月光的衣衫。
迎春在中门廊柱接到他望过来哀伤而深邃的眸光,不由往把探出来的脑袋缩回柱子后。
常度往院子中走之前说让她一边去:“别看!”
眼见常无从跟前侍奉的老仆手里接过军棍唰唰唰连挥了十几下,直把少年脊梁打弯。
迎春吸了一口气,攥紧手心。
常度虽然一声不哼,被打弯了脊梁又直起背接受下一轮鞭笞。
可她光瞧着就钻心地疼,皮肉之苦她受够了。
“你们怎么没人去内院报一声,请夫人好歹劝两句,郡王治家严厉,也没有把令公子打死的道理?”
迎春揪着胸口的衣襟,要把一整颗心掏出来,她的痛楚才能停止。
青埂峰下石头上镌刻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兴衰史里,乖孙挨打老祖母营救,这是常规操作。
宝玉牵扯忠顺王唱小旦的戏子蒋玉菡,又被贾环在二老爷贾政前说坏话淫辱母婢,被二老爷亲自掌板施刑。
被打之前和被打,皆有人往内院通风报信,找太太王夫人和老太太搭救。
太太哭得泪人一般,老太太喘吁吁颤巍巍叫人看车马,要和太太、宝玉回金陵去。
但常度被打……
迎春不解,低声询问守中门的僮仆。
鼓起勇气问出话前,迎春安慰了自己好几遍,她前世十七年活得虽然不怎么样,好歹也是两世之人,不是外表这么一个看似无能为力的小女孩。
她背靠太虚幻境,有“故纸堆”给她提示。
还手握《春风桃花》大致的情节走向。
她不应该怕,不怕这里的每个人,她要先从心里给自己竖起自信心。
上一世她的错就在于以为自己太弱小,而不作为。
她极力地退后忍让,觉得自己让出地够多了,别人就能稍微怜悯她一点点,待她好一些。
司棋被赶出大观园,她怕自己被牵连“也完了”就任由赶出去。王乳母偷盗她的累金凤斗牌赌博,丫鬟绣橘为她出头,乳母的儿媳见求情不成一通乱扯,她却只想息事宁人,承担所有责任说累金凤是自己丢的。
这一世,本就是意外。投胎错了身子又如何?今日好几次与死神擦肩,比之上一世也见过大风大浪了,她勇敢一点又何妨!
“嗐!”小厮叹了口气摊手。
另一个年长一点的,往门里望了望,开口倒是好言:“贵客指望夫人?府里三位侧夫人,偏巧九公子不是从任何一位肠子爬出来的……”
“要说老夫人,老夫人儿孙满堂,少一个不少,九公子自个不讨喜……也难请得动老夫人救他……”
正说间,院中常无已不知挥了几十下棍棒,常度挺直的脊梁颤动摇晃,迎春拔步忙奔过去。
年长小厮的话被她抛在后头。
“贵客去试一试,说不定郡王就给贵客这个情面……”
“哎!”
小厮本是说笑看热闹,没想到小女娃真就去了,郡王一棍子下去,这小女娃娃……阴曹地府不得新添一缕亡魂。
他们绥西郡王府的规矩,郡王教训九公子,谁要讨情谁要沾边,郡王那是连着一并打的。
迎春“扑通”就跪在常度身边,颤音结巴。
“公子犯夜翻墙……皆为小女,冤有头债有主,国家有法度……犯法的代价理应由小女承担!”
她最怕挨打了,前生着实被孙绍祖打怕了,畏缩颤抖,一命呜呼。
可是常度,常度迟归确实是因为和她在上京街坊里巷里兜了许多圈子。
常家待常度的态度,也让她有一丝猜测,常度之所以带她甩脱姜齐追兵后丢下她,是他自己在常家都不能安身。
又何况,她一个不明来历的拖油瓶。
多一事当然不如少一事。
“请郡王责罚小女!”迎春瑟瑟抖抖,趴倒在地,夏日衣衫单薄,她把一片背脊恭敬奉上。
“郡王,小人计着数呢,犯夜笞二十,翻墙杖七十……郡王打了七十八杖,又是军棍……就算了吧!”
面容稚嫩的坊兵劝说道,他们往昔听说绥西郡王军伍世家出身,对敌对己狠辣下得去手。
今儿逮到郡王府九公子犯法,追上门来他们也只是按章办事,抓了常度去随便打一打意思意思就是。
且他们主要也不是为常九郎来的,上面让关注的是常度带着的小女郎。
哪知常郡王这一顿杀威棒……
九公子常度年岁也逢一个九,年纪少小,也是硬骨头啊!
常郡王一棍子打下去,常度脊梁骨打弯了又挺起来。父子配合得,教他们一个个都胆寒。
和常郡王比起来姜齐算什么东西,扯着天子大旗狐假虎威的杂种,常郡王才是血性男儿真英雄。
“就是,令公子这般志气,北疆西疆战场上需要公子这般的英雄儿郎……郡王消消气,都是小人们的不是。”
另一个巡街卫士拱手赔笑。
常度犯夜翻墙爬排水沟不是一次两次,独这次背了个女娃娃拖累了他,才被他们逮了正着,拉弓空弦示警。
既然常度挨了打,这一篇姑且揭过。
“这位小女郎不知是哪家小娘子?”巡街卫士疑惑道,“令公子要一并说清楚才好,急急慌慌莫不是强抢了民女?”
迎春匍匐在地,青石地砖并没有打磨光滑,硌得她膝盖好不舒服。
常无的棍棒迟迟没有挥下来,她一颗心死死提在嗓子眼,手心汗液黏腻,闷热和紧张兼而有之。
她万万没有想到,巡街卫士还能把话扯到她身上,给常度扣一顶强抢民女的帽子。
她的罪过太大了。
“没……没有的事,是小女被别的拐子拐了,常公子路见不平挺身而出……一时间坊门也要关了,来不及送小女回家……”迎春估量今天的情形,简要概括张冠李戴编造道。
她嫩白的脸颊微微沁出红,和天边此刻的云霞正当好,近距离的两个兵士都觉得这小娘子不愧世家贵女,可爱得紧。
那小脸,他们多看一眼都亵渎了。只要她说的是实情,他们也不忍心多为难她。
“常公子见义勇为,原是我等错怪了。”永安坊坊兵打圆场道。
“这好办,小女郎是哪家娘子?家住哪一坊?”问过迎春,巡街卫士向常无拱手道,“送小女郎回家这等小事,我们兄弟这就代劳了,天也快黑了,也免得她家人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