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玉回想起几位做母亲的贵主御前争执,章良娣和容昭训本就是贞静不善言辞之人,又不占理,就要被安吉长公主单方面喷出口的唾沫星子淹死。
他缩了缩脖子,就像安吉长公主隔空唾到了他一张老脸上。
“请教大监,”招供后,任谁再问也不搭话的纪乐和叉手行礼,青碧披帛随她娴雅姿态轻飘,杏眸圆溜溜登时灵动一转,低首道,“曹阳罪孽深重,让圣上为难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包玉温厚定调,“圣上不算为难,为难的还是郡主您。”
说着,包玉就把纪乐和搀起来,柔声慈和:“柳都尉成婚多年未有子嗣,病榻上向圣上和良娣娘子请旨求纳……郡主进府为妾。”
“他敢!”
“反了他了!”
骨碌碌一个天青釉镶铜口长颈花瓶被纪灵休从案几上推倒,哗啦啦摔碎,清水流淌,一把牙白镶紫边的月月红孤零零躺在地砖上。
纪灵休从阴暗的殿角暴躁闪出,救世仙子高高在上,朱红牙白裙裾翩然,宝相花纹云头锦履踩过,花儿朵儿稀巴烂。
她三十年来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尤其太子纪弘的生母温氏,同是崔后婢女,生了皇子竟母凭子贵后来居上成了继后,她的亲阿娘却湮灭于掖庭众多无名宫人。
她还充男儿教养过呢!不还是嫁不想嫁的人,听不中听的话。
“郡主是何等身份?天下独一份的太子之女!”
她和纪弘并没什么姐弟情,说起来十几年前的九妹对纪弘不假辞色还是她某次玩心大起,照着小时候的自己教坏的呢。
“谁给他的狗胆纳妾!”
“我天家威严何在!安吉姑母老糊涂了,爹爹也跟着老糊涂了么!这春秋大梦竟让他个丑八怪做起了!”
只要不和太和帝正面杠上,纪灵休的长公主当得甚有体面,一不高兴骂天子,包玉只能当没听见。
至于她还骂了姑母兼婆母安吉长公主,这是添头。
包玉笑脸儿迎上去,精明的眼眸往回一勾,婉转劝着:“大殿下的话,圣上和安吉长公主当面可不兴说,啊?”
“柳都尉漫天要价,圣上却不过情面一时应了,咱怎由着他胡来!”
“良娣娘子苦求圣上,驸马松口,准郡主以平妻身份进门……”
包玉转向纪乐和,像是和无助少女商量的敦厚长者态度。
“乱了乱了!”纪灵休气得广袖一甩,大红裙衫波纹荡漾,若瑰丽晚霞。
她大杀四方,石榴裙要血来染。
“崔家不是满口君臣道德么?让崔家来给柳奉瑄讲一讲为人为臣的道理!”
“大姐姐息怒!”
纪绿沉眸光在地砖上踩烂的月月红花枝上一转,挥手,迎春和顾盼会意忙把纪灵休拦下。
太和帝、章良娣靠不住,包玉和崔家就能抱希望吗?
大儒辩经,亦不过有利可图,利益催生野心,两相合谋。
“大监来一趟辛苦了,圣上定然还等着大监复命,绿沉就不多留您坐了。”
纪绿沉眉眼带笑,凤首步摇垂在两鬓,仪态天成,把包玉直送到甬路尽头方回转袅袅风姿。
殿里迎春温温解劝:“郡主之尊,出降有祖宗礼仪法度,日子还长,还有盼头。”
她只能先这么干巴巴地劝纪乐和,也劝自己,夜长梦多,事缓则圆。
指不定明天怎样呢。
恶毒一点想,万一明天柳奉瑄病情恶化死了呢?
可二哥哥的女儿,本该嫁的是常度啊。
初版的《春风桃花》里,虽然人物名姓不一致,对应起来确实是这样的。先太子之女配手握兵权的常将军,为弟弟铺路。
迎春至此恍然明白宝玉所谓“太子之女的福气”,她没有做成真正的太子之女,却阴差阳错“抢”走了太子之女的良缘。
虽然批阅删改版的《春风桃花》,直接没有纪乐和这个人物登场。现在大衍的边疆关系礼仪制度人物脉络更是根据改版的《春风桃花》衍生展开,但,但凡她看到一丝纪乐和有可能过得幸福如意的迹象……
常度越好,她越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痛悔不已。
常度问她想不想和他在一起,她没有想到自己,只是想到了纪乐和。
迎春蹲下去,纪乐和握紧了她汗淋淋的掌心,微笑疏远而绝望。
“迎娘子,与你无关。”
劝词委婉隐晦,换到当事人的立场考虑,日子只有一成不变以及向着糟糕的方向倾斜。
苦命人持续滑入的独属她的深渊。
纪乐和没有怨尤,前因是东宫种下,她作为东宫的一份子,出面认罪时便有承担所有后果的清晰认知。
最坏不过一命换一命。
柳奉瑄没死,更坏便是她生不如死。
可她的父亲那样光明磊落,星流电转,一瞬而过。
她有那样君子如玉触手生温的父亲,便想不出来男人如何坏法,柳家闺帷里的事情具体她并不清楚。
平生至今,她只见识过女子的坏和恶。
“大姑姑、九姑姑,诸事已定,曹阳可否遵从圣上旨意离开?”纪乐和躬身自持。
地上的花枝和水痕不知何时被清理了,她的命运,也是贵人贵手随意作践的残花败柳。
可花移到瓷瓶里之前便被斩断根基。
若要恨,从哪里是开头?绵绵恨意一旦滋生,便永无消停之日。
“自然。”纪绿沉扶了行礼的纪乐和一把,她又如何不知,看不到希望的甜言软语何尝不是一种冷漠。
“阿和怎么着舒服,就怎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