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灵休抬手往更远处眺望,纪绿沉看穿了她的心思,漫不经心提醒。
“柳都尉并不曾来。”
于是,她便轻狂地找她阿爹开玩笑了。
“坊间都传,我眼高于顶,瞧不起柳郎身材矮小口角歪斜。我是这么想的……”
她那时候还太年轻,太子纪弘与衡山王纪灼太过出色的皮相日日都是见惯了的。
听说被指婚给安吉长公主姑母家那样的一个郎君,她平日高傲,哪受得了这样的落差?
她是天子期盼多年的孩子啊,她可是天子的嫡长女啊。
她理应千娇百宠地长大,她该说什么就是什么,规则该由她来制定才是。
柳奉瑄算哪个牌面上的?
她纡尊降贵千般委屈万般委屈下嫁,便算他柳奉瑄是衡山王、常九郎以及她诸多兄弟子侄那般品貌,他本身也亏欠了她。
更何况,他没有。
她在洞房空坐了一夜,骤然便不知所措。
原来,这个世界和她想的一点儿也不一样。
没有得到理想中的愧对与亏欠,甚至他直接缺席。
她退一步,想读过诗书,书上说,君子在有求于淑女的夜里,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他没有一点儿好逑之心,又为何不去反抗呢?
“所以,所以你与……”太和帝哆嗦着手指,深恨此刻不在场的柳奉瑄,他们夫妻的事,竟徒留自己这个老父亲同女儿扯皮对峙。
虽然丢人已经丢到了天下人之前,他说不出来他曾期盼多年抱在臂弯了的这个孩子报复性质地与乐工有染。即便,这类的事情在大衍的公主前辈中,也只是基本操作。
可她是他的女儿,是他的嫡长女,更是他的脸面。
她便是做,也该做得干净些。
“我与江微桐……”纪灵休知道男人们都在芥蒂些什么,她倒希望自己倒真有点什么,好在此刻也理直气壮,也觉得自己真正活过,自主选择过一些事情。
可她只是泄气:“我什么都没有做。”
“是您为我选的驸马说,我跳舞他觉得恶心。他不知身处平康坊,还是公主府。”
可是,她潜意识居然在认同,又或者信服柳奉瑄这种胡说八道的腔调。
她居然在卑微地讨好。
她承认,这是她二十年来不敢承认,她年少时曾经干过的事情。
她曾扭曲而卑微地讨好过他。
可她是那么高傲的人啊,她是大衍天子的嫡长公主。
柳奉瑄说她跳舞恶心,她就在深更半夜跳,夜里没有阳光,黑暗会遮蔽一切,也让她感到一丝安全。
江微桐只是个琴师罢了。
琴声陪伴她的孤独,也泄露了她的秘密,也把她钉在她不知为何要去讨好的那个人嫌恶的目光里。
那个时候,无论说什么,都是错的。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含泪,一夜一夜地起舞,一夜一夜地召江微桐。
安吉姑母把她叫去柳家旁敲侧击问过话,嗯,柳奉瑄上禀父母,她与乐工有染。
她把江微桐送走了。
至今还记得这个名字,只是因为她曾夜间的那一段隐秘的心曲,而不是因为他是江微桐。
她不明白,她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为什么她根本不喜欢甚至对柳奉瑄无甚好感,却拼了命似的,想要他低头,想要他说一句好听话。
而若时间回流到二十年前的大婚夜,一切重来,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柳奉瑄忏悔低头认罪,说他配不上美丽高贵的长公主殿下。
她只会变本加厉地羞辱他贬低他,为所欲为宣泄她对这一桩婚姻的最恶毒的诅咒。
那个年纪的她,只想要一条任从打骂还不会反咬主人的狗。
他们就是不会好过。
就算好好过,她偶尔想起来依旧会不甘心。
就像纪绿沉身边那个贾二娘子,宴饮行酒令讲过的一个小故事,有一句话,她耿耿于心。
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她骨子里就是觉得,他不配。
“所以……爹爹为何,执意给我指这样一桩婚?”纪灵休双手撑着御前的食案,半跪着张牙舞爪叩问。
一如二十年前。
使者席中达墨忽然嘎嘎怪笑起来,他的笑声把御前纠缠不清的那一对儿天家父女带入万人之众的万寿佳节。
在工部尚书柳星南经过时,达墨被揍得肿得老高的腮帮子更痛了,在身边翊卫的瞪视下闭嘴。
二十年前,质问无果后,十四岁的纪灵休气冲冲在甘露殿前跪了八分之一个时辰。
她唯一的顿悟时传奇话本里写的情节好生离谱,哪有人能跪几天几夜几个时辰,尤其那些娇滴滴的公子王孙男女主。
她好歹还练舞练剑,身子骨比寻常女子强壮不少呢。
本意是要和太和帝犟,她要跪到爹爹改变心意为止。
可她的膝盖实在受不了,她的脑子不算那种聪明的,想不出来那种装晕的套路自己给自己台阶下。
“殿下……”陈大监第三次捧着冰帕子过来时轻声道,“寿阳殿的樱桃红了,您便是不好这一口,回去瞧瞧心里也好受些。”
她抬头瞪他,却见老内侍垂下的眼皮泛红,捧着帕子的手都在发抖。
她想陈大监一定见过她的母亲,他是不是……在替她心疼她?
“本宫不回去……”她声音软了三分,却恨自己的软弱,很快把这个不可思议的想法摒弃。
她恨自己为何不是从崔娘娘的肚子里生出来的,若是如此,娘娘对她一定会真心疼爱。
崔家也会是她的助力,而非板正地毫无人情。
纪灵休身边出现了一个人影。
“陛下!”在柳星南行至御前拱手明显像是有话说之后,安吉长公主也顶着众人审视的目光面色如常地走了出来。
事已至此,柳家也绝无可能将自家与永嘉摘开,他们并非不通情达理的人,到底一个儿子一个内侄女,手心手背的肉不同。
怨恨公主,大于心疼纪灵休。
“阿灵,记得姑母曾经给你的那支簪子吗?姑母带你去见瑄儿,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来生莫要再生在纪家,也不要……再做一个没娘疼的孩子。”
安吉长公主站在了纪灵休那边,而柳星南在妻子开口后,把自己准备的话咽了下去。
他们夫妻倒是一如传说中的,琴瑟和鸣,相偕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