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常家门近十年,常无还是头次当着小辈儿和外人给她难堪。
“阿檎年幼……”王姨娘面上臊红,抬出来常频婆的圣宠。
常无被削了兵权正是敏感时期,姜齐露出獠牙死盯着,太子卷进巫蛊尚且朝不保夕,又何况他们?
王姨娘不怎么有底气和常无犟。
“年幼更得要好好教,”常无抢过话头,横目怒视,“你要是力不从心,就把三娘和府里对牌送李氏静宜轩去!”
迎春埋着头,尽力控制着头发上银丝流苏的摇动,不弄出一点儿响声。
常度抄着手,对眼前的一切漠不关心。
不等王姨娘给出反应,常无大刀阔斧指着抽抽噎噎不知真哭假哭的常频婆发号施令:“来人!把三娘带进西厢禁足三月,抄《女诫》《孝经》百遍!再让老子听见半句狂言,舌头就别要了!”
晚到的秋千、红叶、枫林一众丫头如闻赦令,搀着抱着把王姨娘、常频婆母女拉进了宁嘉院。
常无看也不看那些烦扰的啼哭声来源,只一步步逼近常度,背着手言辞咄咄。
“你愣着作甚!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别人骂你娘……你好意思站在这儿!”
常度攥紧的手掌略松,好似被骂得狗血淋头,长睫毛颤了颤掩着深邃眼窝,心事幽微难辨,他这副无所谓的模样更惹得常无未扑灭的怒火大烧特烧。
“去!”常无伸臂一指府邸东边,堆叠的衣袖无风自动,青绫束着袖口干脆利落,他不顾额头深纹沁出的豆大汗滴,“祠堂里跪满六个时辰,祠堂外头再怎么天翻地覆,用不着你上心!”
常度转身就走,蹀躞带挂着的笔筒箭匣等物事撞出清脆孤绝的哀鸣。
迎春向常无匆匆行了一礼就要跟上去,常无压下莫名的烦躁喊住了她。
“二娘子留下。”
迎春在常家月余,常无也摸清了她的性子,凡是常度被罚,这小丫头必然陪着在一旁自罚的。不是她仗着身份要挟,而是她就是觉得那是她的错,是她害了常度。
一根筋地让人哭笑不得。
那小子……倒是比他大哥福泽深厚。
常无很快把自己从当年惨痛往事的淤泥里拔出来,看着迎春一步一回头往常度远去的背影望去。
“听九郎说,你会作诗?”
嗯?
迎春惊得小口微张,双垂髻堆在耳鬓,衬出一张清水脸桃花粉白的灵秀之气,红头绳银流苏簌簌沙沙。
那一次诵诗没来得及和常度说清楚,这不报应就来了。
她就是想不通,以常无、常度那碎得拼不起来的父子关系,常度居然能把这一截细节给抖漏出去。
“你娘金枝玉叶,文墨上也肯下功夫的……”
常无不需要她回应,自顾自捋顺了逻辑。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谁陈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儿为国羞!”
他念得情深义重,低着头,裹着发髻的乌纱软巾两脚耷拉着,胡乱擦拭炯炯双目溢出的水痕,悔恨无比。
“是常家父子辜负了你阿娘……”
迎春越发不敢搭话了,果然人撒了一个谎,就需要无数个谎言去圆上那个破绽。
虽然她什么都没有说,但正是她的“默认”造就了今天的局面。
常无不仅错认了她,还给她认了个她都不知道是谁的娘。对她百般推崇,十分礼遇。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该多好?
“二娘和九郎的来意,做舅父的心里门儿清……”
常无转回迎春贾家女的身份,纪弘来常家托孤那日,他们已推演过如今事变。
东宫十率是空壳子,而他被削了兵权。要是太子筹措了别的兵马,常无稽首行了大礼,书房稀薄的阳光和红木地板的反光映出被边城风霜侵蚀得粗粝褐红的脸。
太子母家的温将军是他在战场上的领路人,而他注定不能追随流着温家热血和悲壮的孩子继续往前走了。
“太和七年,西内千秋殿走水,温后薨。”
事后,太和帝悔恨,说:“后救我,而我不能救后。”这是当朝起居注里白纸黑字写着的,迎春强忍着暑热和晕厥调阅“故纸堆”,与常无的说法互相验证。
“太和八年……”常无仰了仰脖颈,左右晃动似是缓解不适,实则压抑长子阵亡的惨痛情绪,“河州之战,太子母家温家满门战死河湟。”
“接下来,到平阳贾氏了。”在迎春的惊呼声中,常无一把把她抄进了怀里,露趾麻鞋踩在日影西斜的廊道,回归披香阁的一路,沉闷而寂寥。
啪嗒啪嗒是常无的脚步,咚……咚……是迎春的心跳。
出于身体平衡,迎春本能抱住常无渗出汗滴的脖子,又别扭地拉开些许距离。
没有父与兄和她这样亲近过,包括……二哥哥。
前世有一年贾府庆元宵放炮仗,祖母搂着林黛玉、婶子王夫人搂着宝玉,薛姨妈要搂湘云……湘云说她“不怕”。就是东府尤氏嫂子也说笑,让王熙凤到她怀里去她搂着。
她和惜春只远远看着,不知该看那各色乒乒乓乓炸开万条垂虹的花炮,还是火树银花之下融不进去的阖家欢乐?
可惜春还有乳母,笑得肚子疼时会拉着奶母揉一揉肠子。
她的乳母么……迎春两手交叉,头晕得撑不住,往常无黏腻的脖子上贴地更近了些。
哪怕她是假的,可这一刻的偏怜是真的。
她被常三娘子针对千千万万遍,也是应该的。
“太和十年,太子殿下娶衍庆公主嫡孙女贾氏为太子妃,同年,太学博士章延顺女章氏入东宫为太子良娣。”
常无絮絮叨叨说着和女儿常频婆口中类似的宫闱之事,手臂抱着迎春往上送了一送。
“二娘想知道什么,尽管问……问舅舅、老夫人、夏栀,还有……”常无脑中闪过常度那句“三娘说话不过脑子”,掂量这小子还算知道轻重,骄傲地添上,“还有九郎——”
“太和十三年,东宫宫人容氏生太子长女。”
迎春迷糊,嗯……这就是宝玉最初给她选的重生的身子,曹阳郡主纪乐和。
“太和十四年,章良娣生太子长子。”
对,迎春梦呓,是话本《春风桃花》里的新帝纪暄,纪绿沉一生心血所在,盼着他平三藩收河湟,还大衍昌平世间为她报仇雪恨。
“太子殿下说,排兵布阵,他未必输给某。”
进了披香阁,常无把睡过去的小女孩交给了夏栀,又叮嘱了一遍披香阁的用度照着三娘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