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仇也好,江山社稷也好,这一世她自己来。
但大概因为有了超越凡俗的力量干预,重活这一世,很多人和事都和前世不一样了。
唯一相同的是,她的生母安靖长公主下嫁淄青,夫妻不睦,丈夫挥拳相向,血洒鹧鸪屏而死。
如果,如果她知道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偏偏是让她苏醒在母亲惨死的第二天。
那么,她宁肯舍弃这一世的天命,求仙姑湮灭自己的存在,换母亲不要下嫁到淄青去。
可惜,没有如果。
那她就迎着千难万难走下去。
出神许久,纪绿沉被纪暄的认错声唤回糯米清甜的小厨房。
“姑姑……我错了,我知道错了……”纪暄眸中绝望,漆黑若渊。
纪绿沉久久没有回应,他自己就在深渊里,不断下坠。
“阿暄,你为什么觉得我喜欢吃桂花糕呢?”
前世,他一直送她的是桃花酥,送她走是百合酥。
她从来没有说过她喜欢什么糕点零食。
纪绿沉淡淡疑惑,抽手帕暂时包扎好左手。
纪暄被问得一愣,差点反问:你难道不应该喜欢桂花糕吗?
他记忆里那么深远牢固的东西,一时之间很难接受改变。
“这些都脏了,下次……不,等秋天我再给姑姑做,姑姑可以试一试……桂花很香的。”
纪暄坐在地上,捡起微凉的桂花糕,一块一块塞得口中鼓鼓囊囊。
仿佛被饿了三天,见到食物喜极而泣,可他被拒绝了、也感到受伤。
黄昏时纪绿沉安抚他,无论他和贾娘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不是当作没有发生过,而是一口咬死了,绝无其事。
她说贾二娘子不是惹是生非的性子,她说贾二娘子只会一笑而过,下次相见,还是和和气气的初见。
她灿若星河的眸子里看见的全是贾二娘子的好处。
贾二娘子贾二娘子!
他回东宫后气得跳脚,那就让贾二娘子去死吧!
纪暄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但他忍受不了纪绿沉对他的冷漠,在脑海中搜刮着一切言辞来打动她。
甚至不惜牵连出自己的真心话:“姑姑……阿暄嫉妒贾二娘子,嫉妒她陪你左右,嫉妒你为她出头……”
他尾巴似的跟着纪绿沉,纪绿沉在厨房环视一周,不放过任何角角落落,翻着他的瓶瓶罐罐搜检。
“这是精盐,这是糖……多亏姑姑修复古籍献给朝廷提取精制盐和制糖的方子。”
“这是胡椒,出自西域,价比黄金,你住的辅兴坊杨记胡饼就是用胡椒调味的……”
“先帝世宗朝宰相景恭获罪抄家,曾抄出来八百石胡椒,姑姑你说他是不是有病?贪那么多胡椒哪儿吃得完?”
纪暄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即便纪绿沉不说话,他自个絮叨着,心绪平静下来。
觉得景恭穷奢极欲好笑,也薄唇牵起,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傻笑。
直到纪绿沉从柴禾堆里抽出一截打磨光滑顺溜的木头,在灶下扒拉出未烧尽的五颜六色的面点碎屑。
纪绿沉把木头比在下巴颏。
好似内教坊的舞姬举着他制作的面具起舞,纪暄骤然出了一身冷汗,被拆穿的不止今天的骗局。
似乎还有他对她肮脏龌龊的心思。
“姑姑……我招,我都招……”纪暄扎煞着手一步一步向纪绿沉靠近。
越是他做错事,越是这种忐忑难安的时候,他便越想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是因为她,才犯了错啊。
她得原谅他,包容他,说无论阿暄是怎样的阿暄,我都喜欢你。
我对阿暄的心意永远不会改变。
纪暄该招的都招了,涕泣如雨,糊在俊秀苍白的面颊。
“假的贾二娘子是包大监假扮,我用面团捏了面具,烘烤定型,那截被当作画轴的木头是面具的手柄。”
“姑姑……”他抓着纪绿沉的手臂摇晃,“我知道错了,阿暄知错了。”
他想到她傍晚才说过的话,举一反三,迅速学以致用:“姑姑,今天无事发生,明天我们还一样好,好不好?以后我都乖乖的,只听你的话,好不好?”
前世的纪暄不是这样敏感脆弱的,纪绿沉心中一叹。当然,前世的先太子纪弘没有经受巫蛊之祸,前世的章良娣望仙髻垂下温润珠光的长流苏柔声细语。
她的重来把许多人的命运都更改了。
为此,她差点心软就应了纪暄。
而纪暄缜密的心计唤醒了她的理智。
贾娘子生死未卜,她和她现在都背着谋反的罪名,纪暄捣鬼这话是不能拿到天子驾前解释的。
她也许还好说。
但贾家原就有太子案中的巫蛊案底,犯上作乱简直是在天子紧绷的一根弦上蹦跶,先太子纪弘更是太和帝禁忌。
迎春把这些触发因素都集齐了,以太和帝的秉性,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纪暄把一切都算准了,他要贾迎春死。
他唯一算不准的是自己的举动,推演完毕,继割伤自己手掌后,纪绿沉又给了纪暄一份大惊喜。
“谢谢你告诉了我一个秘密,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她握紧他的手掌,将他的身子拉直。
纪暄比她小一岁,目前两个人身高差不多。他出色的姿表比起先太子风华虽然差一些,但也足够上京万千少女追捧,为之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日间休祥坊与辅兴坊之间大街拥堵,皆因人人争看携夫人长平县主常频婆出游的崔郎。
这样富贵闲人享受唱随之乐的日子,才是他本应该过的。
她操起案板上切糕点的狭长刀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在纪暄胸口:“阿暄先把命抵给《沉醉》里的……纪绿沉。”
血花在洁白的寝衣上氤氲开来,纪暄双瞳紧缩,震惊之后,胸口伤处剧痛,冰冷又温热。
他握紧了纪绿沉的手,他不知道纪绿沉的话是什么意思,也无暇深究。
可如果她刺他一刀,能让她主动走向自己。
他甘之如饴。
“姑……姑姑……”他感到释然,也觉得圆满。
他终于躺进了她的臂弯,珍珠步摇的光辉笼罩着他,和小时候一样。
他和她同在母亲的怀抱。
“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