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该死!”
迎春猝不及防被纪暄的冷笑惊得指尖发颤,她未曾料到纪暄会回答。
他挺翘的下巴微微抖动,居高临下,眼波杀人于无形。
“一个早就该死的人,他本就该追随先太子于地下!他……晚了整整十年!”
这是什么强盗逻辑?
“你问过先太子意愿吗?你知道先太子是怎样的人吗?太子有冤……施采有冤,你这样……抹杀了殿下唯一呈现当年事真相的机会……”
迎春仰着脖子,费力地说完话,脑袋落在灰绿色桂枝暗纹软枕上,偏向了里边。
“是吗?”
纪暄捏着迎春下颌想将她扳回来,迎春卯足了劲儿和他僵持,竹制床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天下事,在人为,在孤为。”
他的手指在她的下颌来回地轻擦,把温柔与强势表现给不对的人,对着一个赝品眷恋不舍。
“孤想要怎样,就是怎样的!”
“不,殿下会说‘孤在乎’。”迎春进一步偏了下巴,鸦青发丝铺展,渲染床榻被褥竹叶暗纹的浓墨,“我也该死,请您尽快给我一个了断……”
“这次我不再会抗拒!死在广陵王殿下您的手里,是我的荣幸……”
纪暄和颜淏初都不对劲,结合她在地牢里看到的那些画面,似乎讲得通。
但都冲着她来,就很没有道理,她也不想落入被此二人玩弄于股掌的地狱。
且施采死于她的疏忽与无能,她的罪孽无处可赎。
她想做一个懦弱卑微地逃窜者,用死亡将一切盖棺。
“那怎么能够?孤改主意了,想玩得久一些……把你变成共谋,你不也能永远闭嘴吗?”
纪暄上半身倾下,喉结略一滚动,堆叠的轻纱罗帐被他扯得颤巍巍。
是为了做而做,他的眼神赤裸,唯独没有难挨的情欲为之染色。
“放肆!”
迎春忍无可忍,一个巴掌便抽上去,脆响炸开时她自己也懵了懵,掌心生痛。
她斜了眼伸手摸自己脸的少年。
他眉头微皱,揉搓着脸上的热度似在深入研究。
“打得好!”纪暄喝了一声彩,低笑出声,心中春波荡漾,拧起的眉也以肉眼可见的状态被抚平了。
“她也会这样打我……你说,对吧?”
你做梦!
一想到地牢看到的画面,她对纪暄就再也没有把他当作纪弘延伸一退再退的忍受。
咬牙强忍着再扇纪暄一掌的冲动,迎春意会到他意指何人。
她也几乎在同时心领神会,颜淏初脸上的巴掌印因何而来。
“也不对……”
纪暄侧脸向着对面窗下的螺钿竹纹镜台自言自语,镜子里两人错位交叠的身影模糊,他霜白圆领袍上水碧的那一片亭亭荷花散在她的鬓发旁。
“姑姑,不会让我近她的身……”
还算你有自知之明!
迎春趴在枕头上,身体残余的伤痛与疲累压倒一切,闭眼便入睡。
他们一个个都喜欢那个人,却没有一个成全那个人。
这些疯子这一辈子碰不到青云端的明月,只有玷污她这抹不那么相像的影子,来对抗所有扭曲的思念。
她睡得不舒坦,往侧旁一翻,被坚硬的木料硌到,耳边被夹得一痛,火辣辣的热意顿时充斥大脑。
强烈的日光晃醒了她。
她在一顶乘舆上,身上换上了簇新衣裙。
藕荷色齐胸衫裙外罩着半透明青碧色大袖纱罗衫,衣襟上绣着细密的折枝花纹,束在胸口编成麻花状的绮带缀着几枚小巧的玉铃铛。
她抬手摸向发髻,指尖触到一支冰凉的鎏金花树钗。
“娘子醒了?”
水蓝衣裳的丫头拨开茜纱缠枝牡丹纹垂帘,笑盈盈说着她们此时的去向,“良娣娘子在崇文殿殿前‘铸金人’,我们也去看个新鲜……听说这是几百年前,柔兰族前身的乌恒人立皇后的仪式呢!”
原来已经五月初二了。
她在大理寺地牢昏倒,到今天……已经过去三天。
计日算来,常度也该到唐州了。
纪绿沉还没有找到她,是不是又被误导去了别的方向?
“咱们良娣娘子命也是苦……守了十年苦尽甘来,朝廷嘉奖,立太子妃就是立,不立也就不立……学什么外族的‘手铸金人’,弄得人心惶惶的,七上八下……”
听过纪暄指名指挥,根据丫头的服色,迎春知道派在她身边伺候的,一个叫采绿,一个叫采蓝。
这个名字听着好像蛮有其主子一些隐秘龌龊的心思在其中,其实也有来头。
成贵妃崔玄素满腹经纶,贵妃正当宠那些年。内侍省掖庭局给新入宫的宫人命名,会参照贵妃的丫头蒹葭这般直接择自《诗经》的篇章名。
优良传统传承,纪绿沉承香殿侍奉的宫人,自顾盼、舒窈以下,也都是“采”字辈的采薇、采蘩、采苹等。把采蓝、采绿塞进来,那也一本正经是《诗经》里的篇章。
就是一个犯了先太子妃贾映蓝,一个犯了纪绿沉。
“咱们良娣娘子都没说什么,你倒还委屈上了!”采绿把乘舆的纱罗掩好,煞有介事道,“大人的事,咱们小孩少掺和!看热闹看热闹,多看少说!”
迎春咬了下唇,把笑意收敛。
和她的谷雨白露、夏栀夏榴……既像又不像。
天家和勋贵世家培养丫头,性格也会定向塑造吗?
“在崇文殿前‘铸金人’?”
迎春脑子里浮出东宫主要建筑的平面图,没找到崇文殿,崇文殿只在万寿节太子良娣章清凤与施采在兴庆宫花萼楼前对质时提过一嘴。
“请了哪些人观礼?”
“太史局李太史、礼部、太常寺等相关吏员,还有太子内坊局上下人等。”采蓝嘴快。
快有快的理,敢情就是东宫小范围内举行的仪式?怨不得纪暄能光明正大让把她抬来观礼。
崇文殿是位于东宫北苑的一座四角攒尖宝顶的小殿,仪仗钟鸣穿透云外天,殿前广场观礼者皆分列两侧。
迎春如此大阵仗的到来,引来无数探究的目光。
见她扶着头上沉重的花钗面露迷惑,采蓝附耳轻声:“禀娘子,这是皇孙广陵王殿下的乘舆……”
是疯子能干出来的事情。
汉白玉高台上的铸金人仪式正进行到关键时刻,铜炉烧得通红,礼官高声唱喏:“请良娣娘子熔金——”
章清凤身穿素白礼服跪坐在铸金炉前,高髻上累丝九树银花钗高洁肃穆,她娴熟而克制将金锭投入熔炉。
显然这个动作已事先演练过无数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