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亦是迷局。
正因为不是他真正心心念念的那人,他才放心。
迎春身影一闪,倏地消失在朱漆门后。
颜淏初眉梢微挑,正欲上前,忽然门里窜出来一抹黑影,劈手便扇了他一掌,力道之重,竟将他打得偏过头去,脑袋里嗡嗡嗡几十只苍蝇蚊子吵了十几息的架。
“夏榴,仔细手疼,用这个!”
“啪”地一片轻轻巧巧的细长木板摔在了地上。
是那个绥西郡王府塞进来叫“夏栀”的侍女,颜淏初辨了下,有些幽怨。
他颜家也是开国勋贵从龙功臣,可他每一次好像都只能在拳脚棍棒之下抱头……
十年前纪绿沉为他解围,这一次,不会有人来。
颜淏初把头摆正,恰好怼上扇来的戒尺,脆响在他颊侧炸开清苦的桐木木香,很熟悉。
是先太子分得清梧桐与悬铃木,曾私下被拿给他作证的那把桐木戒尺。
上面有先太子篆刻的八字箴言:志洁行芳,凤仪可仰。
颜淏初老老实实受刑了。
他配不上这八个字,用先太子的戒尺打他,还是他赚了。
一下,两下,三下……
掌刑的武婢只是可着他一边脸抽,束着半髻的莲花玉冠耷拉着,应声落地。
颜淏初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上浮雕山水人物照壁的背面。
他素来清雅高洁的仪容,全身紧绷着,眼底热气翻涌,却见中门里丫头们擎了八角画屏宫灯,迎春敛手立在中间,红纱随风而舞,遮住她的身躯与面容。
纪绿沉就站在那里,冷冰冰地俯视着他。
今日的惩罚,便是那晚他进一步再进一步的下场。
“颜司直不是要做神仙吗?” 她扶了扶鬓角垂珠流苏,“是仙是妖,小女便为殿下看个明白——”
粪桶当头浇下的瞬间,颜淏初瞳孔骤缩。
“哗啦!”
黄浊秽物顺着他的发丝、眉骨往下淌,连他下值才换的长衫前襟也糊满污秽,腰间鱼袋淋上了粪水。
颜淏初附近的侍女仆妇捏着鼻子嫌恶地退开三步,他惊得浑身发抖,指掌握拳,骨节要戳出一层皮肉似的,泛着青白。
这位贾二娘子,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们都瞅着她好性儿,趁着常度离京,又用河山玉与乌斯使者将纪绿沉引出京。
借这个空当,好让雍长老看一看未来帝位到底落于谁之手……
“好……好得很。” 颜淏初低笑,抬手抹了把脸上的秽物,舌尖顶了顶被打裂的嘴角,“二娘子打我没错,可不该用先太子的尺子,更不该脏了这方庭院……”
淏初未曾负大衍。
也从来,都想把殿下引导到正路上来。
粪水从他下颌滴落,在青砖地上积成一滩恶臭的洼。
可能她真的看到了什么……也可能真让纪绿沉得逞了,所以“好性儿”的贾二娘子有底气威风起来。
颜淏初拖着骚臭的身子在辅兴坊十字大街上游走,巷曲飘出胡椒胡麻混着油脂的焦香,他却什么也闻不见,一身臭遮蔽了他的嗅觉。
“哎哟,这什么味儿——”
“快走快走,莫沾了晦气!”
路上遇见他的人皆捏着鼻子举袖乱扇,阿婆拉走好奇指点的小乖孙儿:“别看!脏东西看多了,晚上要做噩梦!”
颜淏初面无表情跌跌撞撞前行,唯有袖中五指紧攥着。
这一个傍晚不下于被楚王、八皇子等一班纨绔硬灌墨水。
“你不是神童吗?”
“写不出来,就还是喝的不够……老八——把你那一墨海都拿过来!”
“老七呢,上哪儿躲懒去了?往日饶了他,今儿偏要他来给颜郎灌!”
“郎君……”
“郎君!”
一个矮胖的身影把东倒西歪的颜淏初捉住了,颜淏初眯着眼被唤回十年后,他不知觉间竟走到了一条窄巷的深处。
土坯房檐下悬着盏昏黄的竹编纸灯笼,灯罩上歪歪扭扭写了个“杨”。
“状元郎咋弄成这模样?快进屋快进屋!”
扯住颜淏初的老汉正是此处“杨”记胡饼摊的摊主,老头子正要收摊,铜鏊子下炉膛里的柴火将熄未熄,火星通红,余温烘得最后两张饼滋滋冒着热气与香气。
“状元郎要不嫌弃,老汉灶上温着水,是给街上夜游的小子们备的——您先洗洗!”
颜淏初尚未回话,已被一双生满老茧的手拽进屋内。
“咱们辅兴坊有三样出名,第一是九公主殿下开府于此,第二便是那‘杨记胡饼店’,满上京闻名……”杨老汉嘿嘿嘿笑着揭开木桶盖,桶里热水混着艾草味扑面而来,“五月五喽,加点儿艾草驱驱邪,您别介……”
别介老汉我是个冒牌的杨记胡饼!
别介水里加了艾草,不是针对您的,是五月节风俗。
“这第三嘛——就是颜状元您常在坊内行走,小娘子们看崔郎没个定点儿,看状元郎……来辅兴坊蹲点儿便是!”
“十几年前那作恶多端的绣衣使,能止小儿哭;您呐,能使小娘子笑!”
杨老汉边舀水边絮叨,颜淏初怔怔望着木桶——洗澡水热气弥漫,遮住了杨老汉刚从外面石榴树上摘下撒进去的几朵红花。
底层对门阀贵族的向往,或许以为这便是所谓风雅。
一点一点地讨好他。
若他真的值得,为何纪绿沉不听他的话?
杨老汉放下布帘子出去,热水从头浇下时,颜淏初喉头一哽,泪水混着热水,被木瓢刮过木桶的吱嘎声遮蔽。
什么琅琊世子神仙姿仪什么状元及第天下神童,就是抵不过她那一点莫名其妙的想头。
换过了几次水,洗得他自己也深感歉意的时候,那杨老汉竟把他脱下的脏衣兜出去在屋子外面揉搓着,藤编的月牙凳上——放了一套干爽整洁的灰麻粗布圆领袍和白麻中衣。
一眼能瞧出,确实是这个杨家最拿得出手的衣裳了。
换好衣裳出去,麻衣刺挠着他因服散而娇贵的肌肤,发热发红微痛。
“状元郎洗好啦?”杨老汉麻利地搓洗完衣裳,正一件一件往窗下支着的木架上晾,一边忙活一边说话,“您还没吃晚食吧?老汉我烙的饼,还有时节的蜜枣粽……您尝尝?”
他此时方有端阳将临的实感。
明天的及笄礼是否如期举行,尚是一个谜。
五月五,恶月恶日,是纪绿沉的生辰。
其实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甚至没人听说过她的生辰。
但她把及笄礼定在这天,也就是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