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阁殿内院灯火通明,迎春做了“坏事”,一时有些得意忘形,忘记了这不是她的院子,低着头闷声一重门一重门地踏进去。
直到这异乎寻常明亮的光线惊到了她。
“二娘子请!”采苓卷起红湘妃竹细竹枝垂帘,低眉顺眼,“殿下正给舒娘子行及笄礼,二娘子正好来观礼。”
殿……殿下?
迎春受到惊吓,殿下不是追赃去了不在府上吗?
她见鬼似的一再回眸去看卷帘子的丫头,而这时,采葛也拨开剔透的水晶帘,恭请迎春入内。
纪绿沉白衫青裙,舒窈藕丝衫子石榴裙,一齐从明镜前站起来,刹那满室生辉,光艳得叫人一时移不开眼睛。
迎春忘记了怎么回的自己院子,这一晚的睡眠并不好。
次日辰时,纪绿沉亲自来催她起身时,迎春被帐外透入的天光刺得眯起眼——只见纪绿沉着了一袭簇新的雨过天青色襦裙,随云髻一支累丝金凤簪振翅欲飞,连眼尾那抹惯常的倦色都被晨光洗得干干净净。
“到你了。”
及笄礼午后开始,但日子定在五月五,宫中也有另一番热闹。
她们早点入宫,方不临到头手忙脚乱。
出了辅兴坊,主街上陆续有各家的香车宝马经过,排着队等着核验身份后入宫请安。
太和帝中风,贵妃痴傻,大衍最尊贵的人物日子并不好过,但好歹东宫翻过了身,太和帝所在的前朝有内侍监包玉及皇孙广陵王撑着场面。
而后宫的种种节庆活动则在先太子良娣章清凤的统管下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内侍省下设的内府局女官捧着剔红托盘穿梭于掖庭,鎏金香囊坠着的五色丝绦拂过诸人裙角——满宫的端阳喜气延续着天家威仪与体面。
迎春的及笄礼在长阁殿举行,典仪真正开始之前,她都待在自己的承香殿。
承香殿没有小厨房,不算早的早膳是内侍省尚食局送来的,谷雨、白露一边摆膳一边嘱咐迎春。
“殿下特意关照娘子多吃些,等午后就是娘子的主场,众多目光集聚,饿了也不好吃东西的。”
金粟米粥、杏酪粥、蜜渍雕花酥饼、夹着羔羊肉糜的古楼子胡饼一样样摆上被晨光映得半明半暗的填漆食案,迎春还未下筷,少女清脆的声音便先闯进了承香殿。
夏栀敛着手、夏榴咬着微红的杏子也跟在红衣少女后面奔进来。
“崔小娘子走得也忒快了,婢子等也就一眨眼的功夫……”
金粟米粥腾起的热气里浮动着细碎金芒,迎春忙站起来迎客,让几个丫头都先下去自吃她们的。
“都去西间用你们的,我看尚食局送的还有金乳酥、玉尖面果,你们也垫一垫……”
“崔小娘子怎么来得这样快?”迎春自己挪了张坐席,招呼崔纳弥坐下,“娘子用过早膳没有?我起得晚些,到现在还没有用膳,让小娘子见笑了。”
“嫂嫂怕我冲撞贵妃、良娣娘子诸多贵人,便让我来二娘子这里躲个懒儿。”
崔纳弥把缠枝纹织锦包边席子往迎春身畔挪了挪,闻着食案上的杏酪的清香耸了下鼻子。
“吃是吃过了,不过二娘子这一碗杏酪清甜,听说娘子爱喝金粟粥,这一碗就割爱赏我了罢!”
她正说着,就已挽起卷云暗纹袖子,纤嫩玉指抚上青瓷碗沿把青瓷小碗端到自己面前,舀了一瓷勺尝过,眉眼嘴角漾起盈盈笑意,弯如月牙。
迎春拿起一块蜜渍雕花酥饼的手顿住了,崔纳弥背后侍立的崔家侍女更是屏住了呼吸,嘴唇微张。
崔纳弥这般不拘礼数的举动,熟稔地直接从别人的膳食里分一碗羹,若换作旁人难免显得唐突,偏生她做来行云流水,倒显出几分博陵崔氏名门贵女难得的真性情来。
那含笑的模样,教人看了只觉得率真可爱,反倒更添三分亲近之意。
上层关于崔纳弥的传言,迎春也听说了。
要将这样一位小娘子指配给纪暄,从纪弘的角度,迎春想二哥哥应该是极满意的。
可从女儿家角度来讲,纪暄不怎么算是良配。
迎春含笑看着崔纳弥将那一碗杏酪一勺一勺舀到见底,勺子刮着碗壁咯吱咯吱,像是一座破屋里被狂风吹着的窗棂,沉闷而压抑,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来。
“其实娘子不是怕冲撞贵人,是避着良娣娘子还有其他小娘子的打趣吧?”
瓷器的咯吱声停滞了,崔纳弥忽然咬紧樱桃唇,两汪泪水在又圆又大的眼睛里打转儿。
“兄长说,迎娘子是自己甘愿赴淄青的……”
“芥娘身在生在世家大族,君父为父,长兄亦为父,芥娘……也是甘愿嫁广陵王殿下的。”
她微垂着脖颈,面颊的薄红延伸至耳后及锁骨处,像一只优雅而骄傲的天鹅,演绎着难为情。
“三日前之事,事虽可疑,但兄长相信迎姐姐,迎姐姐便一定有……难言之隐。”
迎春听得一头雾水,每天的事情多,她回忆片刻才反应过来崔纳弥说的“三日前之事”是指她失踪三日后,坐着纪暄的乘舆出现在章良娣的铸金大典,又被章良娣质问与纪暄“私相授受”。
“广陵王殿下告诉我,他不是故意的……他愿意纳我为妃,只要……”
崔纳弥的头越垂越低,双鬟髻上錾金四合如意云纹折股钗缀下的一串小金叶子簌簌摇个不止。
这时候迎春才发觉她身后的崔家侍女竟不知何时退出了殿阁。
“崔小娘子!”迎春直起身叫了崔纳弥一声,满腹狐疑,她也在大热的天儿出了一身冷汗。
“芥娘……”
崔纳弥鬓边金叶子流苏摇来晃去颤动,如风中落花,忽急忽缓凋零。
她眸中水光涣散,眼前人影重重叠叠,却仍弯着唇角,笑意甜得近乎天真。
熟透的饱满红樱桃迸裂,一丝残红自她唇角溢出,在莹白的下颌格外刺目。
“迎姐姐……”她声音绵软,指尖无力还依旧抚着那一只青瓷碗,“兄长给了我一包药粉,说是吃下去……会头晕目眩,顶多……昏迷个把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