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许久未曾这般喧嚣沸腾了。
自宫门至太和殿,入目皆是大片浓郁到化不开的赤色。
朱漆回廊下垂着巨大的红绸宫灯,蜿蜒铺开的猩红绒毯一路延伸至东宫深处,其上金线绣就的龙凤呈祥纹样在明晃晃的日头下,几乎要灼伤人眼。
处处皆是攒动的人头,喜气洋洋的恭贺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几乎要掀开那描金绘彩的琉璃瓦顶。
萧执圭立于高阶之上,一身玄黑为底、金线绣就蟠龙纹的吉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如松。
他素来持重,喜怒不形于色,此刻那唇角却像是挣脱了束缚,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眉梢眼角流淌出的笑意,比这铺天盖地的红绸还要浓烈几分。
他的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繁复仪仗与喧闹人群,始终牢牢锁在凤冠霞帔、由女官搀扶着一步步向他走来的那个身影上——沈栖凰。
繁复冗长的皇家婚仪,庄重而缓慢地进行着。
沈栖凰顶着那沉重的赤金点翠九凤冠,珠帘轻晃,每一步都走得端庄,亦走得沉重。
她感到脖颈酸痛,手心被汗水浸得微潮,直到那最后一道仪式完成,一只骨节分明、带着温热与不容置疑力道的大手,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的主人,正是萧执圭。
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奇异地驱散了她心头的几分忐忑与身体的疲乏。
他微微侧首,目光交汇间,无需言语,沈栖凰便读懂了他眼底深藏的珍重与喜悦。
“随我回宫。”他的声音低沉悦耳,穿透周遭的喧闹,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东宫寝殿,被布置成了红色的海洋。不是外间那种喧嚣铺张的红,而是更沉静、更私密,带着旖旎暖意的红。
鲛绡红纱帐层层垂落,巨大的龙凤喜烛燃烧着,烛泪无声滑落,在烛台上积成温软的小丘,烛光跳跃着,将满室映照得朦胧而温暖。
繁琐的礼仪终于彻底结束。
厚重的宫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喧天喜浪,只余下殿内一片暖融的静谧和烛火偶尔的轻微“噼啪”声。
萧执圭并未立刻随她坐下,他轻轻捏了捏沈栖凰的手,目光在她被凤冠压得略显苍白的脸上流连片刻,低声道:“累坏了吧?我吩咐了人,先替你更衣梳洗,用些点心。”
他顿了顿,指尖带着安抚的意味,抚过她额角被珠钗压出的细微红痕,“我需去前头应付那些宾客,很快回来。等我。”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轻易抚平了沈栖凰最后一丝不安。
她轻轻颔首,温顺地应道:“嗯,阿圭早些回来。”
萧执圭深深看她一眼,这才转身离去,背影在重重红纱间一闪而没。
青黛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替沈栖凰卸下那顶价值连城却也重如千钧的凤冠。
当那沉甸甸的重量骤然消失,沈栖凰只觉得颈项一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吁了一口气。
紧接着,训练有素的宫人鱼贯而入,捧着热气腾腾的精巧点心和羹汤。
沈栖凰本无甚胃口,但在青黛的轻声劝慰下,也勉强用了些。
温热软糯的食物滑入腹中,驱散了身体的寒意与空乏。
随后便是漱口、香汤沐浴,温热的水流包裹着疲惫的四肢百骸,氤氲的水汽蒸腾而上,才真正将那些僵硬与紧绷一丝丝揉开、化去。
沐浴过后,宫人捧来一件全新的衣物。沈栖凰抬眼看去,微微一怔。
那竟是一件薄如蝉翼的赤色软烟罗纱衣,红得几近透明,只在领口、袖口处用极细的金线绣着细密繁复的缠枝莲纹。
更令她心跳微促的是,宫人又为她套上了一件与白日所穿一模一样的、簇新的赤金正红嫁衣外袍。
这层层叠叠的穿法,带着某种不言而喻的暗示,让她脸颊瞬间滚烫起来。
她被引至巨大的菱花镜前。
镜中人,乌黑如云的长发被一根同色的丝带松松挽住,垂落在一侧肩头,卸去了所有珠翠,只余下清水芙蓉般的纯净。
薄透的纱衣掩映下,玲珑的曲线若隐若现,而那件庄重华贵的正红嫁衣外袍,又奇异地中和了纱衣的媚态,平添几分端庄的禁忌之美。
烛光融融,为她细腻的肌肤镀上一层柔润的蜜色光泽,眼波流转间,带着初为人妇的羞涩与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妩媚风情。
沈栖凰看着镜中的自己,几乎有些陌生。
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也能有如此……动人心魄的模样。
想到萧执圭待会儿推门而入,看到这样的自己……一股滚烫的热意瞬间从心口蔓延至全身,连指尖都微微发麻,羞赧与一种隐秘的期待交织着,让她心跳如擂鼓,几乎不敢再看镜中那双含羞带怯、水光潋滟的眼眸。
并未让她忐忑太久,殿门便被轻轻推开。
一股微凉的夜风裹挟着淡淡的酒气涌入,又被殿内的暖意迅速融化。萧执圭回来了。
他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玄黑的吉服尚未换下,更衬得他面如冠玉,只是那双素日里锐利深邃的眸子,此刻却像是被投入了火种的深潭,幽暗的火焰在其中汹涌奔腾,几乎要化为实质,牢牢锁在沈栖凰身上。
目光从她被丝带挽住的长发,滑过薄纱下起伏的曲线,再到那件熟悉的嫁衣外袍……
他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迈步进来,反手关紧了殿门。
“栖凰……”他的声音异常低哑,仿佛被砂砾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灼人的热度。
他没有立刻靠近,只是站在几步之外,目光如烙铁般在她身上流连,那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浓烈的渴望。
沈栖凰只觉得被他视线扫过的地方,皮肤都微微发烫,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睫,手指紧张地绞住了嫁衣宽大的袖口。
“我先去沐浴,”萧执圭的声音更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强自压抑的紧绷,“等我。”
他转身步入屏风后的净室,很快,里面便传来清晰的水声。
那水声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敲打在沈栖凰的心上。
她坐在宽大的喜床边,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身下光滑冰凉的锦缎,心绪纷乱如麻。
方才镜中那惊鸿一瞥的陌生美感带来的悸动还未平息,太子眼中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火焰又让她既羞怯又隐隐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与期待。
殿内红烛静静燃烧,时间似乎被拉得格外漫长。
终于,水声停了。片刻后,萧执圭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他只随意披了一件松垮的月白寝衣,衣带系得潦草,露出一片紧实的胸膛。
湿漉漉的黑发被他随意向后拢去,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额前,还在往下滴着水珠,滑过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没入微敞的领口。
刚沐浴过的水汽蒸腾,让他整个人褪去了平日的威仪与冷峻,显出一种慵懒而致命的俊美,眉眼间是彻底放松后的神清气爽,在跳跃的烛光下,俊美得令人窒息。
沈栖凰下意识地抬眼望去,瞬间便怔住了。
眼前的太子,与平日那个高高在上、威严深重的储君判若两人。
这份毫无防备的、带着水汽的俊朗,竟比任何华服都更令人心折。
她呆呆地看着,连呼吸都忘了,直到萧执圭一步步走近,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带着沐浴后清冽的皂角香气和温热的水汽。
他停在她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交缠。
沈栖凰的心跳得快要撞出胸膛,脸颊红得如同火烧。
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萧执圭眸色骤然一深,猛地俯身,张开双臂,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栖凰……”
他的气息灼热地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廓和颈侧,声音喑哑得不成样子,双臂收得极紧,仿佛要将她生生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你终于是我的了。”
这宣告般的低语,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绝对占有,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沈栖凰心上。
沈栖凰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刚想微微挣扎,萧执圭滚烫的吻已经如密集的雨点般落下。
他一手紧紧箍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急切地探向她嫁衣繁复的盘扣。
那些精致的金玉盘扣在他微颤却异常灵巧的手指下,一颗颗被解开、剥离。
外袍滑落,露出里面那件薄如烟雾的赤色纱衣。
烛光透过轻纱,勾勒出她身体每一寸曼妙而青涩的轮廓。萧执圭的呼吸猛地一窒,眼中的火焰瞬间燎原。
他低下头,滚烫的唇沿着她优美的颈线一路向下,隔着那层薄纱,印下一个个炽热的烙印。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凶猛的急切,却又在触碰到她肌肤的瞬间,强自压抑着放轻力道,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然而,那汹涌的情潮终究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沈栖凰吃痛,身体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微的抽气:“嗯……”
这声轻哼如同冰水浇在滚烫的烙铁上,让萧执圭浑身一僵。
他猛地抬起头,眼底翻涌着剧烈的挣扎,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在烛光下闪烁。
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盯着她眼中因疼痛而泛起的水光,声音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充满了痛苦的自责与更深的、无法熄灭的渴望:“乖,栖凰……你放松……抱歉……我……我忍不住了……”
那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忍耐。
话音未落,他再也无法克制,猛地将她压向身后铺着大红锦被的喜床。
夜色浓稠如墨,沉沉笼罩着金碧辉煌的东宫。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响起一声带着哭腔的、颤抖的哀求:“不要了……求求你……殿下……真的不行了……”
回应她的,是萧执圭低沉沙哑、带着浓重鼻音的诱哄,喘息粗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胸腔里挤出来:
“好栖凰……听话……就一次……最后一次了……”
那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和近乎贪婪的渴求。
守在殿外廊下的宫人,一个个垂着头,面红耳赤。
值夜的老嬷嬷早已是过来人,此刻也忍不住侧过了脸。
那隐约透出的、令人面红心跳的声响,伴随着一次次低声吩咐“叫水”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水盆、热水、干净的巾帕……宫人们低着头,脚步匆匆地进出。
当第七次热水被端进去时,连最沉稳的老内侍眼角都微微抽搐了一下。
殿内,那激烈的纠缠仿佛永无止境。
沈栖凰觉得自己像一叶在惊涛骇浪中彻底散架的小舟,意识早已模糊,只剩下身体深处传来的阵阵酸软和那灭顶般的浪潮席卷。
萧执圭的吻密密地落在她汗湿的额角、紧闭的眼睑和微张的唇瓣上,带着无尽的痴迷与餍足,却又夹杂着新一轮索取前的危险信号。
他强健的手臂始终紧紧箍着她,仿佛要将她彻底融入自己的骨血,永不分离。
窗棂外,浓重的夜色终于被一丝极淡的灰白侵蚀,天边泛起了朦胧的鱼肚白。
寝殿内的动静,终于渐渐平息下去,只余下两人交缠在一起、沉重而绵长的呼吸声,以及烛火燃烧到尽头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沈栖凰感觉自己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开又重组了一遍,每一寸肌肤都在无声地叫嚣着酸痛与疲惫。
同一片晨曦微光,相隔数重宫墙的另一处院落,却是截然不同的死寂与冰冷。
萧承锐身立在书房的轩窗边。窗扇大开,深秋清晨凛冽的寒气毫无遮拦地灌入,吹得他单薄的锦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冷硬的线条。他背对着门口,面朝的方向,正是东宫那一片连绵巍峨的殿宇轮廓。天光微明,那一片象征着无上尊荣的琉璃金顶,在灰白的天幕下泛着冰冷而遥远的光。
一个穿着玄色劲装的暗卫程殊,悄无声息地跪在他身后的阴影里,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剪影。
他已经跪了很久,久到膝盖几乎失去知觉,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
书房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窗外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单调而凄凉。
良久,死寂的空气里响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液体滴落的声音。
嗒。嗒。
程殊垂下的眼睫猛地一颤,视线落在身前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
几点深色的、新鲜的液体,正缓缓洇开,在光洁的砖面上晕出小小的、不规则的暗红花朵。
空气中,一丝极淡却无法忽视的血腥气,悄然弥漫开来。
萧承锐依旧维持着那个眺望的姿势,仿佛凝固成了一尊冰冷的石像。
只有那只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森森的青白色,尖锐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正从指缝间渗出,顺着紧握的拳头边缘,一滴滴砸落在地。
那滴答声,在死寂的书房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终于动了。
极其缓慢地,萧承锐转过了身。窗外的微光落在他脸上,映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
那双曾经清亮锐利、意气风发的眼睛,此刻却像是两口被彻底抽干了水的深井,空洞、死寂,望不到底。
唯有眼底深处,残留着某种被硬生生碾碎后、再也无法拼凑的灰烬。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落在程殊身上,只是虚虚地投向空气中某个不存在的点。
薄唇微微开合,声音飘忽得如同窗外即将散尽的晨雾,冰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能冻结血液的、深入骨髓的绝望和空洞:
“你知道吗?”
他轻轻地问,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这空旷冰冷的宫殿倾诉,
“其实……我幻想过无数次……”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仿佛咽下了一口滚烫的碎玻璃,声音里终于泄露出一丝无法抑制的、细微到极致的颤抖,“我和她的……新婚之夜。”
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却重逾千钧。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心口最深处剜出来的血肉。
话音落下的瞬间,萧承锐猛地闭上了眼。浓密的眼睫剧烈地颤抖着,如同濒死的蝶翼。
一股浓烈的腥甜骤然涌上喉头,他死死咬住牙关,将那口翻腾欲出的热血强行咽了回去。
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随即被他用惊人的意志力死死钉在原地。
只有那只紧握的、滴血的手,泄露了他体内那场足以摧毁一切的、无声的崩塌。
程殊依旧跪伏在地,头埋得更低,身体僵硬如铁石。
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敢看,只能更深地将自己埋入这片冰冷的阴影里,仿佛这样就能替主人分担一丝那噬骨的绝望。
书房内,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只有那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固执地萦绕不去,与窗外渐亮的天光形成残忍的对比。
东宫寝殿内,龙凤喜烛的最后一缕青烟终于袅袅散去,彻底熄灭了。殿内沉入一种疲惫而慵懒的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