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让。”声音不高,细细的,有点涩,带着点山野寒溪的清冷味。不是命令,只是陈述。
棚里的人都愣了一下。刘二狗端着盆泥浆水僵在半空。
人影已经钻了进来。没有理会其他人疑惑或警惕的目光。篓子放下。她从篓底扯出几片半干枯的、带着明显厚厚肉质感的洁白根块药材——是老林子背阴处才生的白及根。又摸出一个粗陶小罐,里头凝着一层带着蜂巢碎渣的深黄色凝脂。
人蹲到赵大锤草垛旁。手指飞快,带着一种和消瘦身形不符的麻利。剥开白及肉质的根皮,露出里面更白的瓤肉。用小刀极其迅速地刮出半勺粉腻腻的白瓤屑,投进陶罐凝脂里。又摸出半拉磨得溜光的鹅卵石,毫不避讳地在旁边的碾药石槽干净处碾磨起来。粉末混合着深黄蜂蜡发出“沙沙”的闷响。一股极其清淡的草药冷香缓缓逸开,在浓郁的焦臭血腥中清奇地辟开一线。
赵大锤疼得喘不过气,血红的眼珠子满是暴躁凶光:“……你……你谁?!滚……”
“闭嘴。”采药女头都没抬,声音依然细细的,却像冰片擦过薄刃。她飞快调匀了药膏,用小指头挑起一点糊糊,也不怕赵大锤疼得扭曲发狂,径直就按在了他手臂皮开肉绽、脓血混杂的灼伤边缘。
“呃——!”赵大锤喉咙里爆出杀猪般的痛哼!身体想挣扎!那采药女按着他烂胳膊的手指却异常稳定有力,仿佛钳着一截树根。
冰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蜂蜡温腻和某种寒彻入骨药力的感觉,从那破溃边缘渗了进去!如同浇在滚烫烙铁上的一捧冰水!那烧灼神经、深入骨髓的剧痛竟瞬间被压下去两三分!赵大锤狰狞扭曲的肌肉猛地松弛下来!赤红的眼珠子呆滞了一瞬!喉头咕哝着像被打断了脊椎骨的野牛,只剩下粗重的喘息,死死盯着那根刮满药膏的小指头在他糊烂的皮肉上缓慢涂匀。
陈默站在门轴暗影里。草棚昏暗,漏下的天光斜斜打在采药女发顶、以及她专注涂抹药膏的手腕上。清冷的药气混合着尚未完全散尽的火药焦臭,氤氲升腾。
三日后。
草棚清理得能下脚了。碎竹烂筒都扫到了墙角堆着。焦糊血腥气被一种更浓烈、也更苦涩的硝石铁锈味盖过。
赵大锤半裸着上身坐在烂草堆上新铺的一块还算干净的木板上。左臂被一圈整整齐齐缠绕了数层的雪白粗麻布裹着。麻布洗得有些发灰,但洁净干燥。
他低着头,那只被层层包裹的手异常灵活地捏着细长的木柄药勺,在一大盘摊开的黑灰色混合粉末中缓慢搅拌。动作甚至带上了一点罕见的耐心。胳膊微微抬起试探地绷紧——除了被布层层裹缚的压力,里面皮肉竟没了撕心裂肺的烧灼感!只有一种清凉的麻!那糊得厚厚蜂蜡白及膏的药布……管用!
这混账方子……赵大锤灰蒙蒙的眼珠子深处燃起一点执拗的微光。手底下黑灰色粉堆里,硝石的细碎晶莹,如同冬日薄雪;硫磺粉细密刺鼻,散着燥热气息,二者正被他一点点碾得更加匀净。新加了东西——一种碾得极细的、灰黑色的植物草木灰粉末。
陈默掀草帘进来时,带起一股冷风。他没看赵大锤,目光扫过墙角堆着的几个新扎竹筒。竹筒依旧沉甸甸裹着油腻麻布,筒口用蜡封死,插着药捻子。旁边地上散乱着几小堆筛拣过的草木灰细末。
“哑了三个,”赵大锤头也没抬,破锣嗓子嗡嗡的,搅动粉末的药勺却纹丝不抖,“加了那灰……炸是照样炸……劲头软和了点……可十个里得有七八回能点着!”
脚步声在赵大锤身后停住。采药女背着药篓子悄无声息站在那里,篓里依旧是些带着泥土气的根茎枯藤。她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单薄布袄,裤腿上沾着早春枯草绒。她目光落在赵大锤胳膊雪白的麻布上,又移开,像看一个完成了的物件。手里捻着一截晒干了的野艾蒿枯枝。
赵大锤像是才发觉身后有人,扭过裹满纱布的脖子,眼神复杂地瞪了她一下。不像是谢,倒像是别扭。他粗哑着嗓子,药勺指向棚壁挂着的一块发黑羊皮上,那是药方:“喂!白及膏……用完!”
采药女走上前,没看方子,手指飞快地解开赵大锤臂上的旧布结。动作很轻,但绝不是畏缩。赵大锤龇了龇牙,却没嚎。布圈解开,裹了药膏的旧布揭下——里面的皮肉灼伤已收敛了大半,溃烂边缘结了薄薄一层深红的嫩痂!虽依旧狰狞,却明显在收口愈合了!空气里那股浓郁的腐败脓血腥气消散了不少,只剩下浓烈的草药凉气。
陈默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那采药女身上。苍白,瘦,如同石缝间钻出的一株冷草。那双眼睛映着棚口漏进的天光,清亮平静,带着种穿透尘烟的空寂。她细瘦的指尖正捻起一点湿黏的灰黑新药膏,仔细换上新洗过的粗麻布,重新一层层裹上赵大锤的胳膊。动作利索如同侍弄自家地头的野菜。
棚里只剩下麻布缠绕的窸窣声和远处风车旋转的沉闷嗡鸣。
草帘又被挑开了点,光线更足了些。几粒草屑灰尘在光柱里悬浮打旋。
陈默的手插在袖筒里。他盯着那只重新被雪白麻布包裹严实的手臂。又从手臂移到那采药女低垂专注的眉眼间。他手掌在袖筒里松开。再伸出时,手心摊着一块碎银子。不多。棱角分明,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掌沿沾着一两点方才蹭破油布溅上的黑灰。
银子递过去,悬在采药女刚刚缠好布结、正收回的手背上空。
没解释要她做什么。
没问她从哪里来。
只悬着。
采药女微微抬了下眼睑。睫毛很长,如同覆雪的细草。目光掠过银子,又掠过陈默沾着黑灰的手掌纹路。细瘦但骨节清晰的手抬起来,不是去接银子,而是极其自然地拿起篓沿挂着的半截枯枝艾蒿,轻轻拂拭掉陶罐壁沿残留的药膏渣。
然后。她才伸出右手。三根苍白细瘦的指头如同拈花,极其精准地捏住了那锭碎银光滑温润的侧面边沿。
银子入手。
冰凉粗糙。
指肚摩擦过金属面上细微的刮痕。
她极快地点了下头,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
“有灶。”
声音依然细细的,涩涩的。
“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