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东关的北风里全是硝烟与血腥。
一天后,严星楚握着剑柄的虎口已崩裂三次,望着城下堆积如山的敌军尸首。
“大人,西段城墙又塌了一丈!”陈漆浑身是血地扑到城垛边,手中断刀还在滴血,“恰克人像疯了似的,一直在冲锋压上来!”
严星楚很困,抹了把脸,瞥见远处敌军阵中晃动的旗帜。
那是恰克汉廷直属的重骑,人马皆披精铁铠甲,连战马眼窝都罩着铁帘。
“让工兵营把最后十桶火油搬上来。”他声音沙哑得可怕,“传令弓弩手,专射马腿。”
洛青依就是这时提着药箱冲上城墙。
她发间玉簪早不知丢在哪里,素色裙裾被血浆浸成绛红:“严星楚!你的左臂再不止血就废了!”
“青依?”严星楚踉跄着转身,铠甲撞在女墙上发出闷响,“谁让你上来的?陈漆!”
“别吼他!”洛青依猛地扯开他染血的绷带,血肉外翻的伤口让她指尖发颤,“你当自己是铁打的不成?三日没合眼,连伤口都不处理……”
话未说完,北面又传来轰鸣。
恰克人的二十门火炮同时开火,铁弹如冰雹般砸在城墙上。
洛青依被气浪掀得撞向箭楼木柱,怀中药箱“哗啦”散落一地。
“小心!”严星楚飞扑过去将她护在身下,后背结结实实挨了块飞溅的砖石。
他闷哼着翻身,却见洛青依正颤抖着拾起滚落的药瓶。
严星楚抓住她的手:“听着,待会敌军冲锋时,你带军医们躲进地窖。”
“你又想支开我?”
严星楚盯着她泛红的眼眶,忽然轻笑出声。
看着他她单薄的身躯,转头对陈漆道:“传令:所有火炮装填霰弹,专打敌军炮兵!”
已经不知道恰克人的几次冲锋在日落时分被击退。
洛东关北墙已塌陷不足三丈。
严星楚让人把关城内的房子拆了,把石头抬了上来垒在了上面。
当最后一轮夕阳沉入地平线时,他望着北面连绵的篝火,突然对陈漆道:“去把贺帅留下的庆功酒取来。”
酒坛启封时,整个城墙都飘着辛辣的酒香。
严星楚对着归宁城方向连倒二碗,在第三碗仰头饮尽时,突然大声的咳嗽起来,牵动着身上的伤势,咬着牙根:“贺帅,你看见了吗?恰克人的旗帜,快到关门口了。”
第三日卯时,浓雾笼罩着洛东关。
严星楚伏在城垛后:“传令:伙房熬粥时多加三成米,让伤兵们吃饱了换防。”
话音未落,南面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一骑绝尘的传令兵举着令旗,嘶声高呼:“谭帅收复归宁城!谭帅收复归宁城!”
整个城墙瞬间沸腾。
老兵们抱着兵器又哭又笑,新兵们茫然四顾,直到看见严星楚大笑,才跟着发出震天欢呼。
传令兵进城后,把一面旗帜交给了严星楚。
一面已经残破不勘的旗帜,但上面金线绣成的狼头还可以看清。
“大人,这是谭帅让我带来的,归宁城恰克军的将旗。”
“来了,把此面旗帜挂在最高处。然后大喊,夏军光复归宁城!”
当这边缴获的恰军兵将旗出现城头最高处时,城墙上所有人都在大吼:“夏军光复归宁城……”
不多久,严星楚凝神看着敌军大营有了变化。
“大人!恰克人开始拔营了!”了望手兴奋地捶打石墙,“他们往北撤了!”
严星楚冲向了望楼。
他看见恰克军阵型丝毫不乱,重骑殿后,辎重车辆居中,甚至有条不紊地收拢着伤兵。
终于退了!
严星楚缓缓地下了了望楼。
突然一下栽在了地上。
“大人……大人……”
安靖城行宫烛火通明。
吴贵妃听着吴征一添油加醋地禀报:“……严星楚根本没把娘娘放在眼里!他带着新军在洛东关跟贺成双那老顽固称兄道弟,还说要给贺帅报仇……”
“够了。”吴贵妃突然打断他,指尖抚过案头密报,“谭士汲已经收复归宁城了。”
吴征一愣住:“这……全是严星楚不听军令,坏了娘娘计划。”
吴贵妃突然轻笑出声。
她起身走到舆图前,“严大人现在手里可是有三万军队。”
“娘娘——”
“请洛佑中来安靖城庆功。”吴贵妃打断他,“既然严大人不在,那的岳丈大人就本宫帮他照顾了。”
严星楚整整睡了两天。
要不是收到吴贵妃手的来信,洛青依是不会叫醒他的。
当严星楚盯着信上“请洛军医到安靖城赴宴”五个字,突然对陈漆道:“备马,我要见谭帅。”
归宁城衙门外。
谭士汲亲自到大门口迎接:“严大人,请!”
严星楚心中一愣,不动声色:“谭帅,请!”
进了衙门大堂,严星楚话还没有出口,谭士汲却告诉了一件比洛佑中被吴贵妃请到行宫还气愤的事。
谭士汲刚说完,严星楚已经把佩剑拍在案上:“夏国割让抚州北三州之地给东牟!”
谭士汲苦笑:“皇上派出中宫的人已经去和东牟接洽了。”
“昏君!”
他话音刚落,谭士汲一下就站了起来。
一脸严肃,眼神锐利,但嘴角动了动,却又一下坐了回来。
要是别人,谭士汲还会严厉地指责,但是对于严星楚,他还真的不知道如何指责。
严星楚早不是朝廷的人。
他是吴妃的人,而不是新皇的人。
谭士汲端起茶盏:“严大人,皇上也是无奈之举。抚州的战事又成了拉锯,东海关又失,若不割让三州……”
“他不是无奈,他是准备和东牟停战后,出手对付吴妃。”严星楚突然截断话头,冷冷一笑:“谭帅应知三州失去意味着什么?”
谭士汲脸色难道,很是凝重,三州一失,东牟军队向西,三日内可到阜安城,向南五天内可以抵达京师,届时夏国的大半领土都将暴露在东牟兵锋之下!
谭士汲手指微微发颤,却仍强作镇定:“本帅自然知晓。但严大人莫忘了,如今大夏是圣上做主,吴贵妃的兵马再悍勇,难道还能越过皇权去?”
严星楚冷笑出声,踱至窗边,眉间阴霾。
谭士汲这话暗藏机锋,新皇夏明澄终究是名正言顺的天子;吴贵妃纵有兵权,在礼法上终究矮了一截。
想到吴妃手里的假遗诏,严星楚想想,还是不提了。
“谭帅可知我为何急赴归宁?”他忽然转身。
“当是归宁城归属之事。”
“不错。当日你同意,吴贵妃出兵协助攻归宁城,城破后你带兵前往东海关,我们趁势攻占,现今你的皇帝要割地和谈,东海关的战事看来暂时也打不起来了,那不知当日之约还算不算数!”
谭士汲心中一叹,当日东海形势危急,才出了此策,想着吴妃虽然是叛逆,但也是夏国之人,但世事变化无常。
“看来谭帅是不是准备履行了。”严星楚见他不说话,沉声道。
“归宁城我是肯定不会放弃。”
“那我们就只能兵戎相见!”严星楚并不是威胁谭士汲,因为现在吴贵妃正拿着洛佑中威胁他。
“严大人可知归宁城现在还有多少百姓?”
严星楚微微一愣,这谭士汲给自己提这做什么。
“相信严大人进城时已经看见城内的残垣断壁了,这只是明面上的。”谭士汲起身,紧握拳头,“归宁城十万百姓,我们进城时,已经不足二万!”
严星楚手一抖,谭士汲突然盯着他,寒声道:“你知道是怎么死的吗?”
“是被恰克军杀死的!”
“不!是被他们吃了!”谭士汲一声大吼,颈上青筋暴出,“这些畜生,没有了粮食,就拿百姓充饥。”
严星楚脚下一软,立即用手抓住窗框。
“进城后,所有恰克军,我一个未留。”谭士汲说完,跌着在椅子上,喃喃道:“严大人还想对归宁城发起战争吗?”
屋内气氛顿时一滞。
片刻后,严星楚缓缓坐了下来:“谭帅,我可以不攻打归宁城,但你需得答应二个条件。”
“你说。”
“洛东关一个月粮草,外加鹰扬军在洛东关的七千残部归我。”
“严大人说笑了。”谭士汲冷声道,“粮草调度自有朝廷……”
“谭帅!”严星楚打断了他,逼视着对方眼睛,“洛东关最多只有几日粮草可用,如果洛东关再失,归宁城保得住吗?”
他把最后几个字咬得特别重,见谭士汲正端茶的手僵在半空。
“粮草可以给你。”半晌,谭士汲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可怕,“但鹰扬军……”
“谭帅认为你们还可以指挥鹰扬军。”严星楚寸步不让,“谭帅莫忘了,贺军帅已经战死。”
谭士汲豁然起身:“你威胁本帅?”
“不敢。”严星楚同样起身,“鹰扬军实际已经在我手中,我只是要一个名份而已,难道谭帅也不同意?”
谭士汲瞳孔微微收缩。
“本帅可以交出鹰扬军。”谭士汲沉思片刻,“但你要立下字据,洛东关军队永不得犯归宁城!”
严星楚此言不假,鹰扬军经洛东关一役,早将严星楚视为主帅。
如今他交出的不过是空头帅印,真正兵权早已旁落。
“这没有问题,但我只能保证洛东关士兵。”
“本帅要你签字画押!”谭士汲一掌拍在案上,“白纸黑字写明,洛东关军队永不攻打归宁城!”
很快有人拿来纸笔。
严星楚毫不犹豫,提笔疾书。
谭士汲看着他笔走龙蛇,待要细看时,严星楚已将纸递到他面前:“谭帅请过目。”
谭士汲看着纸上的字,冷笑道:“你竟敢写‘严星楚麾下将士’!”
严星楚见对方眼中闪过一丝讥诮:“谭帅若不满意,我这就烧了它。”
谭士汲见他伸出手来,立即侧身避开,轻笑道:“你记得今日所写就行。”
“我定会记得,也请谭帅莫要忘记答应我的一月粮草。告辞!”
严星楚说完,径直朝门外走去。
“且慢!”谭士汲突然出声,“粮草之外,本帅可再赠你五千套棉甲。”
严星楚脚步微顿,却未回头:“谭帅好意,下官心领了。只是……吴贵妃最不缺的,就是棉甲兵器。”
偌大一个安靖城匠城在吴贵妃手里,足够十万士兵武装。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门外。
谭士汲怔怔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忽然抓起案上茶盏狠狠摔在地上。
瓷片四溅间,他仿佛看见吴贵妃坐在龙椅上轻笑,而自己,正跪在阶下叩拜。
次日下午,当严星楚踏进洛东关衙署后院时,正见洛青依在房间里看着药箱出神。
“青依,我回来了。”
“我给我爹的信,至今未回。”她突然开口,“安靖城到洛东关快马不过三日脚程……”
“七日内,必让岳丈大人平安抵达。”严星楚搂着她的肩:“要是吴妃不放人,我就带兵亲自去接岳丈!”
洛青依扬起头:“你疯了?吴贵妃最恨被人胁迫……”
严星楚拉起她的手:“放心,吴贵妃会审时度势。”
半个时辰后,洛东关校场上空飘着薄雪。
严星楚踩着木台,举起贺成双留下的帅印,声如寒刃:“自今日起,二军合为鹰扬!以鹰扬军原骑兵四千人,编战鹰、铁鹰两骑营,主将田进!”
原鹰扬军副将跨步出列。
严星楚目光扫过陈漆:“炮营主将陈漆。”
“大人!”陈漆涨红着脸,“亲卫队尚缺统领……”
“若连炮营都守不住,要亲卫何用?”严星楚将火炮令牌抛入他怀中,陈漆慌忙接住时,听见台上人低笑,“当日在洛山营的山上,你不是喜欢打炮吗,现在满足你。”
二万步兵分作四卫,每卫五千人。
严星楚将虎符掷于沙盘前:“十天日后演练,胜者执印,败者换将。”
他目光掠过跃跃欲试的试官们,“本帅要的是能在恰克铁骑前守住阵型的将军,不是只会喊杀的莽夫。”
一片雪片落在他眉间。
当夜,给吴贵妃的密信随快马奔出洛东关。
三日后,安靖城行宫炭火烧得正旺。
吴贵妃捏碎了一支翡翠步摇:“他要粮草?要火炮?还要本宫放洛佑中?”
她忽然轻笑出声:“严星楚啊严星楚,你当真以为本宫不敢动你?”
吴征一低头站在一旁,听着吴贵妃继续道:“你说……夏明澄的使节团后日就到东海关?”
“是。”他喉结滚动,“若此刻与严星楚反目,只怕……”
“只怕本宫腹背受敌?”吴贵妃抚过案头一枚玺印,那是她从先帝寝宫顺来的,“去告诉严星楚,粮草三日后到。还有洛佑中!”
她眼底闪过一丝狠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