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红英愣住了,看着那张白纸,又看看林素素再看看旁边沉默但显然赞同的弟弟,最后看向欲言又止的娘。
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有难堪,有失望。
但更多的,是深深的羞愧和终于清醒的痛楚。
她明白了。
娘家,弟弟和弟媳帮她是情分。
但这份情分,需要她去维护,而不是理所当然地索取。
安红英想起了自己以前对娘家的种种,想起了上次偷钱被赶回去……脸上火辣辣的。
林素素看着大姑姐,她和安青山都商量好了,要是安红英不愿意,那他们是绝对不会管她的。
安红英颤抖着手,接过笔,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纸上,晕开了墨迹。
“我写…素素…青山…我写…”
她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
“这钱…我一定还!我安红英…以后靠自己活!再也不糊涂了!”
她一笔一划,极其艰难却又无比郑重地在借条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借条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像一道分水岭,隔开了她浑浑噩噩的过去,也开启了她必须独自面对、努力偿还的未来。
安母看着女儿签字,心里又酸又涩,但也知道,儿子儿媳这么做,才是真正为女儿好。
惯子如杀子,惯一个糊涂的闺女,也一样。
林素素收好借条,语气缓和了些。
“还有离婚大姐你打算要不要孩子。”
“要!都是我身上的肉我肯定要带走!青山素素,娘你们帮我把狗蛋和二丫领回来!”
安红英的语气激动。
到现在,她的心里还觉得狗蛋这个唯一的儿子是她将来的指望。
但,安母下一秒的话简直让安红英当头一棒。
“二丫领回来了,狗蛋不愿意来。”
狗蛋本来就在他奶奶和爹的挑唆下,不喜欢姥姥和舅舅一家。
平日里回姥姥家也只是为了吃点好吃的,他现在大了,知道记仇了。
上次回去被舅舅打了一顿,现在又看到自己家和奶奶还有爹都被打了,更不可能跟着姥姥还有舅舅一起走了。
“娘你就别关心弟弟了,奶奶和爹那么疼他,他在家里也不会有事的!”
大丫眼睛红肿朝着病床上的安红英说道。
安红英用力点头,擦掉眼泪,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点不一样的光,那是被现实狠狠捶打后,终于开始沉淀的、属于她自己的微光。
她看着依偎在姥姥身边的大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为了闺女,她也得把这腰杆子挺直了!
安红英在卫生所住了三天,便出院了。
她头上的肿消了些,但心里的疙瘩却越来越大。
除了对邵家的恨,还有对儿子狗蛋的揪心。
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邵老婆子重男轻女,狗蛋从小被她抱在怀里养着,跟她这个娘反而不亲。
这天下午,趁着安母安青山他们都回寨子村了,大丫也不在。
安红英心一横,准备回邵家庄找儿子。
邵家那破院子静悄悄的。
安红英的心怦怦跳,像做贼一样溜到后窗根底下,小声喊。
“狗蛋?狗蛋?娘回来了…狗蛋?”
喊了几声,窗户里探出个小脑袋,正是狗蛋。
几天没见娘,小脸有点脏,眼里却带着警惕和陌生。
“狗蛋!是娘啊!”
安红英压低声音,“快,跟娘走!娘带你去找姥姥,找舅舅!咱离开这儿,以后娘疼你!”
狗蛋眨巴着眼睛,没动,反而回头看了看屋里,小声说。
“奶奶说…你是坏女人…偷了家里的钱跑了…不要我和爹了…”
安红英一听,心像被刀子剜了一下,眼泪差点掉下来。
“狗蛋!别听你奶奶胡说!是她和你爹把娘打伤了!你看娘头上的包!是他们不要娘了!你跟娘走,娘以后好好疼你,给你买好吃的…”
她以为儿子会心疼她头上的伤,会像大丫二丫一样扑过来。
可狗蛋却撇了撇嘴,带着点不耐烦。
“奶奶说你是赔钱货!大丫二丫也是赔钱货…我才不跟赔钱货走!奶奶说等爹给俺找个新娘,给俺生小弟弟,到时候给我买糖吃!”
狗蛋忽然提高了声音,朝着屋里尖声喊。
“爹!奶奶!坏女人回来了!她要抓俺走!打她!快打她啊!”
这一嗓子,像炸雷一样!
屋里邵铁成和邵老婆子都在养伤,听到动静跑出来。
安红英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她不敢置信的看着她疼到心坎里的儿子,此刻正用一种看仇人的眼光看着她,还喊着让人来打她!
“狗蛋!我是你娘啊!”
安红英绝望地低吼。
“你是谁娘!!”
邵老婆子像鬼一样从屋里窜出来,一把将狗蛋搂进怀里,指着安红英就破口大骂。
“你个扫把星!丧门星!还有脸回来!咋没磕死你呢!想拐走我孙子?做梦!狗蛋是我邵家的根!滚!快滚!不然还打你!”
邵铁成也提着根烧火棍出来了,脸色阴沉。
“安红英,识相的就赶紧进屋给娘跪下认错!”
看着儿子在邵老婆子怀里,用一种嫌弃又恐惧的眼神看着她。
听着邵老婆子恶毒的咒骂,邵铁成手里的棍子…
安红英最后一点念想和侥幸,彻底碎了。
心,也死了。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惨白和一片死灰。
她没再说话,甚至没再看狗蛋一眼。
安红英转身,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原来,有些骨肉,是暖不热的。
……
三天后。
公社调解室。
林素素拿着提前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一条条念,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第一,安红英与邵铁成自愿离婚,婚姻关系解除!”
“第二,婚生女大丫、二丫由安红英抚养,邵铁成需按月支付抚养费,每人每月八块钱,至十八岁!”
“第三,邵铁成及其母邵王氏(邵老婆子)故意伤害安红英,致其受伤住院,需赔偿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共计一百八十元整!立即支付!”
“第四,安红英婚前个人物品归其所有,邵家不得扣留!”
“一百八十块?!”
邵老婆子一听要赔钱,差点跳起来。
“抢钱啊!没有!一分都没有!”
林素素冷笑一声,把卫生所的缴费单拍在桌子上。
“医药费单据在这!营养费、误工费是公社定的最低标准!你们要是不认,也行,那就报派出所,按故意伤害论处!看看是坐牢花钱多,还是赔这一百八十块花钱多!”
邵铁成脸都白了。
他偷瞄了一眼旁边脸色铁青的公社干部,又想起安青山那不要命的架势,哆嗦着扯了扯他娘的袖子。
“娘…娘…给,给了吧…”
他真怕再闹下去,安青山真能把他腿打断。
邵老婆子看着那单据,再看看干部的脸色,知道今天这钱不出是不行了。
她哭丧着脸,哆哆嗦嗦地从贴身的破布包里,一层层解开裹着的破手绢,数出几张皱巴巴的大团结,又零零碎碎凑了些毛票。
这些钱像剜她心肝肉一样,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给!给你们!买棺材去吧!”
“注意态度!”
公社领导一拍桌子。
邵老婆子身子一抖不吭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