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师傅，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厂里的胶带销不出去？”姜柠开口。
王栓柱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能有什么原因，还不是咱们的杜厂长自以为是，麻木冒进。”
“一把年纪了还相信口头协议，真是可笑。”
这件事情上，杜云峰没有任何可以反驳的余地，他的脸涨得通红。
姜柠摇摇头，“杜厂长固然有错，但不是根本原因。”
“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厂子生产的胶带真的那么抢手，就算医院那边反悔了，应该也是不愁销路的。”
“我相信，杜厂长肯定也找过很多路子，最后实在没办法，才会跑到医院里，想用自杀的方式威胁院方。”
话音刚落，人群骚动起来。
“什么？厂长去医院那边闹自杀？”
“哎呀，杜厂长，这可使不得，出了问题，大家一起想办法，你要是没了，厂子怎么办，嫂子和孩子怎么办？”
……
杜云峰没想过姜柠会把这事儿说出来，作为厂长，不能为厂子提高效益，还冲动地跑去自杀，这实在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他摆了摆手，有些羞愧，“当时一时冲动，好在姜同志及时阻止，还给我指了一条别的路。”
“同志们，我也希望厂子好，这点和大家是一样的。”
王拴柱也短暂地怔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杜云峰，这人居然还做过这些。
他压下心中的异样，语气没什么波动，“那又怎么样？这事儿本来就是他杜云峰搞出来的，他闹自杀是他无能。”
工人们不敢接话。
“王师傅，我听杜厂长说你是老员工了，我相信你早就看出来了，厂子生产的胶带，虽然质量很好，但是时代在发展，别的厂子也在发展，我们的胶带已经没有竞争力了。”
“你说医院那边真的不需要胶带吗？肯定不可能，但他们为什么可以这么轻而易举的反悔，因为除了我们，还有无数个厂子可以买到胶带，或许比我们更便宜，质量更好。”
姜柠看着王拴柱，给了他致命一击，“这件事情的根本原因在于，我们的胶带没有不可替代性，再这么坚持下去，早晚要被市场淘汰。”
杜云峰在心里默默地给她点了个赞，这些话他开大会的时候，不止一次提过。
可每次刚提起，就会被王栓柱打断，他用各种方式在工人中间起哄，总能将话题岔过去。
姜柠这次几乎可以说是打得王拴柱措手不及。
他没有想过一个外人，还是个姑娘，竟然也能看出这些东西。
王拴柱隐隐觉得心脏那里有一块空了，有什么东西就快守不住了。
他眼睛有些红，抬手指向姜柠，“你一个外人，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在这里胡说。”
既然话都说开了，杜云峰再没什么顾忌，他这回没理王栓柱，而是看向工人们。
“同志们，我的想法跟姜同志一样。”
“我知道各位都是厂子里老人，是跟着厂子一起成长起来的，我们生产的胶带曾经在市里乃至省里都是赫赫有名的，那是大家的功劳，也是大家的荣誉。”
“可是时代在发展，外面的厂子越来越多，胶带这东西不稀奇了，我们要是一直做下去，只有降价一条路，最后可能就是赔本赚吆喝，大家的工资还是发不出来。”
“这些是大家愿意看到的吗？”
工人们开始窃窃私语，有的甚至抹起了眼泪。
“怎么就销不出去了，我记得当年领导还来我们厂视察过呢，这才几年啊，就没用了？”
“哎，我觉得厂长说的在理，之前我送了一卷厂里的胶带给朋友，别人都不要，说是咱的东西又丑又不好用。”
“当时我还把她骂了一顿，现在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说的是啊，自从林师傅退休以后，咱这胶带也是好久没变过了。”
……
杜云峰见大家松动了，赶紧趁热打铁，“同志们，现在晕车贴刚出现，我们得好好抓住这个机会，抢先占领市场，才能大赚一笔。”
“等到后面晕车贴大规模开售，其他厂子肯定也会模仿，即便效果没咱们的好，肯定也会有人买，到那时，钱就不好赚了。”
这是一个浅显的道理，大家都能听懂。
有人开始表态，“杜厂长，我跟着你干！”
“我也跟着你！”
……
王栓柱的眼睛愈发的红，他念过书，又是技术工，道理比谁都懂，可心里就是不能接受。
当年他的师傅，为了这胶带把身体都熬坏了，凭啥说淘汰就淘汰。
市场那么大，胶带不可能完全没有生存空间。
他捏紧了拳头，看向杜云峰，扬着声音道：“我不管什么晕车贴，我还是那句话，杜厂长我不逼你，你给我几个人，我们自己去跑销路，这么好的东西，我就不信没人识货。”
说完他看向众人，仿佛在寻找底气，“你们有谁愿意跟我去的？”
然而，除了强子，没有一人给他回应。
强子看着眼前这帮人，打心底里生气，“你们这帮墙头草，之前栓子帮你们讨工钱的时候，你们咋说的，全都忘记了？”
说着他冲到一个男人面前，扯着他的衣领，“狗蛋，走，你跟我们一起干！”
狗蛋看了王栓柱一眼，为难地低下头。
强子踹了他一脚，“前两年你媳妇儿生病，栓子从牙缝里抠出两块钱给你，早知道，还不如喂狗呢！”
他扯着狗蛋的衣领将他往旁边一拽，开始挨个儿点名，“你，你，还有你！”
“你们有事儿的时候，栓子哪个没帮，现在只不过是让你们一起去推销胶带，又不是要你们的命，就这么难吗？”
被点到的几个人，都缩着脑袋不敢说话。
刚才被强子甩出去的狗蛋，从地上爬起来，望向王栓柱，“栓子，不是我不去，实在是……”
他顿了几秒，“刚才杜厂长和那女同志的话你也听到了，你读的书比我们多，懂得也比我们多，我们都能听明白的道理，你不可能不懂。”
他走过去拍了拍王栓柱的肩膀，“兄弟，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是有些事情是改变不了的，你别犟了。”
王栓柱闭了闭眼，甩开肩膀上的手，“不用说了，你不去，没人逼你！”
说完他朝强子招手，“强子，算了，咱们走，不耽误别人发大财。”
强子不甘心地“啐”了一口，抬起手指，挨个指着那些人，“行！你们都是好样的！”
说着，转身跟着王拴柱走远了。
工人们看着他们的背影，眼眶有些发热，他们怂，为了一口吃的，没办法坚持。
姜柠瞧着已经快走到厂门口的两人，心中也是五味杂陈，这种事情没有对错，王栓柱念旧不肯放弃，工人们为了生活不得不妥协，都是个人的选择，都值得尊重。
理想和面包，在任何时代都是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