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药殿的喧嚣与灵力的波动,如同水面上的浮沫,丝毫未能扰动潜藏于更深处的阴影。
乾韫长老,这位仿佛已淡出宗门核心视线许久的人,此刻正站在一片狼藉的山门废墟边缘,目光幽深,仿佛穿透了空间,落在远处修药殿的方向,更落在那个昏迷不醒的裘扶玉身上。
他并非消失,只是蛰伏。
如同经验最丰富的猎手,在喧嚣中保持着绝对的静默与观察。
从裘扶玉入门,拜入徐广河座下的那一刻起,乾韫就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并非来自裘扶玉本身,而是徐广河的儿子,徐愿平。
那孩子看裘扶玉的眼神,绝非寻常同门之谊,那里面藏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紧迫感,一种洞悉了某种巨大灾难却无力阻止的焦灼。
他看着徐愿平长大,从未见过他如此急切莽撞。
徐愿平对裘扶玉的过度关注、不合常理的守护姿态,都像一根刺,扎进了乾韫的心底。
这与他记忆中的轨迹,截然不同。
真正的转折点,是那艘小小的乌油荷叶船。
当它爆发出冻结时间的伟力,强行稳住了裘扶玉濒死的伤势,其力量更如同钥匙,猛地捅开了乾韫灵台深处一道布满裂痕的大门!
轰——!
并非真实的声音,而是记忆的洪流冲破堤坝的巨响。
无数碎片般的景象汹涌而出,带着冰冷死寂,以及一种圆满感,狠狠冲击着他的意识:
他看到裘扶玉,身着素衣,面容平静的近乎悲悯,一步步走向那吞噬一切的垒骨深渊。
她的背影决绝而孤高,周身环绕不仅有今生的船和龙珏,还有属于象征着他乾韫一脉道法的印记。
上一世,裘扶玉是他的弟子!
他亲手教导,看着她如璞玉般绽放光华。
他看到深渊中翻涌的、由无尽骸骨与怨念凝聚的黑暗魔气,如同贪婪的巨口。
他看到裘扶玉的剑骨琉璃体爆发出最后最纯粹的光华,如同投入熔炉的琉璃,瞬间消融,却又化作一道通天彻地的光柱,带着她全部的生命本源、道基修为、乃至神魂印记,义无反顾地撞入深渊的核心。
他感受到一股庞大到精纯到不可思议的天地本源力量,自那被填补的深渊缺口处倒灌而出,涤荡寰宇,消弭魔氛,挽救了濒临崩溃的天地法则。
天下苍生,因此得以喘息。
而最后,在天地归复平静,法则重新稳固,无数感激与悲恸的意念汇聚时,他看到自己,乾韫,作为殉道者的师尊,作为宗门在危难中屹立不倒的象征,站在了最高的位置。
无尽的声望、磅礴的功德之力、以及那因弟子献祭而间接得到的、对天地法则更深层次的感悟与掌控……
如同百川归海,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体内。
那一刻,他道行精进,威势滔天,成为宗门乃至整个修真界真正的擎天巨柱!他是那场惨烈牺牲后,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受益人!
记忆的潮水退去,留下的是冰冷刺骨的余韵和令人窒息的落差。
上一世,没有椿山楼的崩塌,没有乌油荷叶船的异动,没有徐愿平那令人费解的执着,也没有如今琴铮等人眼中那惊鸿一瞥的看到。
一切都按着既定的宿命进行:裘扶玉在他的引导下,以最正确的方式,完成了她作为祭品的宿命,成就了他乾韫的无上道果。
然而今生,一切都乱了!
椿山楼因她而塌!
那艘诡异的、带着时间伟力的乌油荷叶船出现了!
徐愿平像个提前知晓剧本的疯子!琴铮、徐广河、洛芙清、叶清芸……他们都在那时间冻结的瞬间,触碰到了未来残酷的碎片!
变数!巨大的变数!
这些变数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彻底搅乱了他记忆中那通往圆满的路径。
裘扶玉的仇恨、她的执着,不再是走向既定牺牲的序曲,而是可能引发未知风暴的引信。
若任由这些变数发酵,裘扶玉未能如期走向垒骨深渊献祭,或者献祭的过程被干扰、结果被改变……
那么,他乾韫那命中注定的无上道果,将化为泡影!
甚至,他可能被卷入这场失控的风暴,成为牺牲品!
恐惧与巨大的利益失落感,瞬间压倒了那丝源自上一世师徒关系,早已在漫长岁月和冰冷算计中被消磨殆尽的微弱情分。
不,绝不能这样!宿命必须回归正轨!
裘扶玉必须走向她既定的终点!
就在此时,宗门山门处,那象征着万载根基的宏伟牌楼,在乌油荷叶船时间伟力的余波和寒渊魔气残留的侵蚀下,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崩塌!
巨大的声响如同丧钟,震动了整个宗门。
烟尘弥漫,碎石滚落。
就在这满目疮痍,人心惶惶之际,一道身影缓缓自阴影中走出,踏上了废墟的最高处。
乾韫长老,终于不再隐藏。
他须发微动,宽大的袍袖无风自动,脸上带着一种沉痛而肃穆的表情,仿佛承载着整个宗门的安危。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惊慌失措的弟子,扫过闻声赶来的其他长老,最后,如同审判之矛,精准地刺向修药殿的方向,声音不高,却蕴含着沛然的威压和不容置疑的决断,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肃静!”
全场死寂。
乾韫深吸一口气,痛心疾首地指向山门崩塌的惨状,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扎向昏迷中的裘扶玉:
“诸位同门!此情此景,尔等可看清楚了?山门崩塌,根基动摇,此乃宗门万载未有之大劫兆!”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凌厉的指控:
“祸源何在?便是那裘扶玉!此女身负不祥,命格带煞!甫一入门,便引来那等不明根底的诡异之徒!如今,更是胆大包天,竟去招惹那禁忌的寒渊!”
“寒渊乃何等存在?那是万魔之窟,灾厄之源!亘古以来,触之者无不身死道消,祸及亲族,殃及宗门!此女不知死活,引寒渊魔气入我清净之地,致使椿山楼毁,山门崩!若非各位长老弟子强行逆转,我宗早已血流成河!”
他环视四周,眼神锐利如刀,将宗门大义的旗帜高高举起:
“此等灾星,此等祸胎,岂能再留于门墙之内?今日她引来魔气崩我山门,他日若那寒渊魔主循迹而至,我天一宗万年基业,必毁于一旦!无数弟子长老,皆要为她一人之狂妄殉葬!”
乾韫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公正与远见:
“为宗门存续计,为万千弟子性命计!老夫提议,即刻将裘扶玉——逐出师门!断此祸根,以安宗门,以谢天下!”
话音落下,废墟之上,一片死寂。
只有山风卷着烟尘呜咽而过,仿佛在为这冷酷的裁决伴奏。乾韫站在高处,身影在崩塌的山门背景映衬下,显得格外高大而森然。
他不再是那个蛰伏的长老,而是化身为守护宗门的裁决者,亲手要将那偏离了宿命轨道的祭品,重新推回深渊的入口。
他眼中没有对弟子的怜悯,只有对既定圆满结局的偏执渴望,以及对失控变数的深深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