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灯柱如同凝固的火焰,将周景云和张龙森牢牢钉在舞台中央。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席像一片深不见底的寂静之海,无数道目光汇聚成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两人肩头。后台的惊魂甫定、临危受命的巨大压力、毫无排练的仓促……所有的一切,都在幕布拉开、直面观众的这一刻,化作心口擂鼓般的狂跳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涩。
周景云捏着扇柄的指尖冰凉,甚至微微颤抖。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撞击着耳膜。然而,当她的目光扫过台下那片模糊的黑暗,一种奇异的、近乎本能的镇定感油然而生。这是她从小浸润的舞台,是师父教她安身立命的地方。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令人窒息的紧张,清亮的嗓音穿透了短暂的寂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却稳稳地开了腔:
“金殿当头紫阁重,”她微微侧身,手中的绢扇指向虚空,姿态端方,带着一种少女演绎“吉祥”特有的娇憨与庄重,“仙人掌上玉芙蓉。” 一个传统的《八大吉祥》开篇。
张龙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是凭借肌肉记忆,在周景云尾音落下的瞬间,一步踏前,洪亮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却又刻意压稳了节奏接上:“太平天子朝元日,” 他的动作略显生硬,目光下意识地瞟向身侧的周景云,带着全然的依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五色云车驾六龙!” 眼神里分明在问:师姑,这样对吗?
周景云心中那根弦绷到了极致。她面上不显,依旧带着浅笑,手中的扇子却极其自然地在身侧轻轻一点,幅度极小,却是一个排练过千百次的、提醒他注意身段和眼神落点的暗号。同时,她口中流畅地接了下去:“万国衣冠拜冕旒……” 语速平稳,吐字清晰,仿佛排练过无数次。
张龙森接收到了那微小的信号!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他心头猛地一松,眼神瞬间聚焦,动作也自然流畅起来,立刻接住:“岁岁年年荷圣庥!” 声音洪亮,底气十足。
两人渐入佳境。周景云台风稳健,节奏把控精准,每一个眼神、每一次扇子的开合都恰到好处地引导着张龙森。张龙森则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将她每一个细微的暗示和引导都奉为圭臬。他完全忘记了台下的观众,忘记了后台的风波,忘记了那该死的辈分,眼里只剩下舞台,只剩下身边这个小小的、却仿佛拥有无穷力量的身影。他努力调动起所有的舞台经验,将紧张化作表演的张力,憨厚耿直的形象被他演绎得活灵活现,配合着周景云的古灵精怪,包袱一个接一个地抖响。
“这‘福’字儿,得倒着贴!”张龙森指着虚空,一脸认真。
“为什么呀?”周景云歪着头,一脸天真好奇。
“福‘到’(倒)了嘛!”张龙森一拍大腿,得意洋洋。
台下观众瞬间会意,哄堂大笑,掌声四起。
周景云立刻嗔怪地用小扇子虚打了他一下:“去!就你歪理多!那‘寿’字儿你也倒着贴?”
张龙森缩了缩脖子,嘿嘿一笑:“那不能!寿要是‘倒’了,那还得了?”他做了个夸张的翻白眼、吐舌头的动作。
台下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一个又一个或雅致或通俗的吉祥包袱,在两人越来越默契的配合下,次第绽放。台下的笑声、掌声、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气氛被彻底点燃!后台侧幕,栾云平紧锁的眉头终于一点点舒展开,紧绷的下颌线也放松了。烧饼看得眉飞色舞,忍不住狠狠一拍大腿:“嘿!成了!真成了!”
当最后一个响亮的包袱在满堂喝彩中炸响,两人鞠躬谢幕时,汗水早已浸透了内衫。追光灯下,周景云的脸颊因为激动和用力而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亮如星辰。张龙森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脸上是纯粹的、劫后余生般的激动和释放。他们并肩站在光芒中央,接受着观众山呼海啸般的掌声与欢呼,仿佛之前的惊涛骇浪都只是为了将他们推上此刻的巅峰。
演出圆满结束。后台卸妆、收拾,一片忙碌后的轻松和喜悦。然而,当张龙森换下大褂,正准备随着人流离开时,却在通往员工通道那条相对僻静、堆放着演出道具箱子的昏暗走廊里,被一个身影拦住了去路。
是周景云。
她似乎特意等在这里,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白色羽绒服,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和紧抿的唇线。走廊里光线很暗,只有尽头一扇小窗外透进来的、被风雪模糊的路灯光晕。
“小师姑?”张龙森心头一跳,脚步顿住,有些无措地看着她。
周景云没有立刻说话。她只是抬起头,帽檐下的眼睛在昏暗中异常明亮,直直地看着他。那目光不再是后台刻意的冰冷疏离,也没有了舞台上的灵动狡黠,只剩下一种复杂难辨的深潭般的情绪。风雪拍打窗户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良久,久到张龙森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时,周景云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被风雪浸透的微哑,却清晰地敲在张龙森心上:
“龙森,”她第一次没有用“张龙森”这个全名,也没有用任何称呼,“今晚……谢谢你。”
张龙森愣住了。谢谢?该说谢谢的是他!是她临危不乱,是她力排众议,是她把他从绝望的边缘拉回来,带着他完成了这场不可思议的演出!
“小师姑,是我该……”他急切地想开口。
周景云却微微摇头,打断了他。她向前走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昏暗中,他能闻到她发间残留的淡淡发胶气味,混合着羽绒服上干净的皂粉味道。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昏暗,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热度,直直地烙在他脸上。
“刚才台上,你信我。”她声音更低,更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现在,换我问你一句。”
她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勇气,又像是在等待一个判决。窗外的风雪声更急了。
“张龙森,”她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目光灼灼,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后台那些话……烧饼问的……”她的声音几不可闻地颤抖了一下,“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轰——!
张龙森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烧饼那句促狭的玩笑——“咱小师姑那腰……细不细啊?搂着啥感觉?”——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他所有小心翼翼筑起的心理防线!
连日来的压抑、委屈、悸动、渴望,被她此刻这近乎直白的质问彻底点燃!理智的堤坝在瞬间崩塌!辈分?规矩?栾云平的警告?郭老师的威严?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双在昏暗中燃烧着火焰、带着孤勇向他索要答案的眼睛烧成了灰烬!
他猛地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瞬间将周景云笼罩。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出的灼热气息。他低下头,几乎是凭着本能,滚烫的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重重地压在了她微凉的唇瓣上!
那是一个短暂、笨拙却无比炽烈的吻。带着少年人孤注一掷的莽撞,也带着积压已久、冲破一切藩篱的滚烫情愫。周景云的身体瞬间僵住,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定在了原地。羽绒服帽子滑落下来,露出她瞬间瞪大的、盛满了惊愕的杏眼,和迅速漫上红霞的脸颊。
一触即分。
张龙森像是被自己这胆大包天的举动吓到了,猛地后退一步,胸膛剧烈起伏,喘息粗重得如同拉风箱。他看着眼前呆住的周景云,看着她被自己吻得有些泛红的唇,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后怕瞬间攫住了他,几乎要将他吞噬。
“师姑……”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巨大的惶恐和一种豁出去的绝望,“我……我犯了大不敬了!”
他闭上眼,等待着雷霆震怒,等待着冰冷耳光,等待着最严厉的惩罚,甚至已经做好了被扫地出门的准备。祖师爷在上,他竟敢……他竟敢亵渎师姑!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和耳光并未落下。
死寂的走廊里,只有窗外风雪呼啸的声音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几秒钟后,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复杂情绪,飘入他耳中。
张龙森猛地睁开眼。
昏黄的光线下,周景云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脸颊上的红晕未退,唇角却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太浅,太快,快得让他几乎以为是错觉。她没有看他,只是抬起手,用微凉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被他吻过的唇瓣。
然后,她什么也没说。没有斥责,没有愤怒,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是重新拉起了羽绒服的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小巧的下巴。她沉默地转过身,踩着地上薄薄的、从门缝溜进来的雪沫,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走进了走廊尽头那片更深的黑暗里,身影很快被风雪吞噬。
留下张龙森一个人,僵立在昏暗的走廊中央,像个被遗弃的木偶。唇上残留的、属于她的微凉柔软的触感,和她最后那无声的碰触唇瓣的动作,像烙印一样烫在他的感官里。那究竟是愤怒?是羞恼?还是……别的什么?巨大的茫然和无措像冰冷的雪水,兜头浇下,将他那颗刚刚因那个吻而沸腾的心,瞬间又冻得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