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院厨房的灶火在寅时三刻被拨亮,苏小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是她被押进来的第七日,也是第一次看清这间厨房的全貌。
青石板地面泛着冷光,十二口铜锅沿墙排开,最里侧那口最大的铁锅下,砖缝间隐约露出半枚青铜兽首,与老厨头描述的枯井暗门纹路分毫不差。
\"愣着作甚?\"守在门口的黑袍人甩来条油腻的围裙,皮靴碾过地上的香灰,\"今日要调的是'九熏沉水',主子说了,你那本味感知得给我使全了。\"
苏小棠接住围裙时,袖中半块醒酒汤调料硌得腕骨生疼。
这是老厨头在她被带走前硬塞的,说是用灶王爷祭典上的檀香灰混了愿火草烤干的,遇热会起淡紫色烟。
她垂眼系围裙带,指尖在腰间香炉上轻轻一蹭,指甲缝里的愿火粉便随着动作簌簌落进炉底——这是第三日留下的痕迹,前两日的痕迹分别在东墙第三块砖和北窗棂的榫头里。
\"发什么呆!\"黑袍人踹了脚旁边的香柜,樟木柜门\"砰\"地撞在墙上,\"把紫河香取来,要最顶层那罐!\"
苏小棠应了声,踮脚去够香柜顶层。
指尖刚碰到陶罐,余光瞥见柜角有道极浅的划痕——是她昨日用银簪划的,此刻被人用香灰粗略掩盖了。
她心口一跳,面上却只作出踉跄模样,手肘撞翻了中间层的白瓷罐。
\"蠢货!\"黑袍人骂骂咧咧蹲下来捡,苏小棠趁机扫过滚落的香料——龙涎香、降真香、还有半撮带着腥气的赤焰草。
她弯腰时假装去扶陶罐,指尖在罐底一探,摸到层凸起的油纸。
是密令。
她心跳漏了半拍,借着力道将陶罐往自己怀里一带,油纸便随着香料滑进袖中。
直起身时,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却还能笑着赔罪:\"对不住,这香柜年头久了,木板滑得很。\"
黑袍人没接话,只把捡起来的香料重重倒进罐里。
苏小棠垂眼盯着他的手——指节处有新鲜的抓痕,像被猫挠的。
老厨头说过,毒香门的暗卫都养着玄猫,这是他们的标记。
夜更深时,厨房只剩她和一盏豆油灯。
苏小棠缩在灶后,借着火光展开油纸。
墨迹未干,\"焚神大阵\"四个字刺得她瞳孔收缩——要在厨神大会决赛当日,将赤焰草混入五家主菜,借蒸煮时的热气激发阵眼,到那时评审们吸入香气,心智便会被操控,选出毒香门扶持的\"厨神\"。
她的指甲几乎要戳穿油纸。
决赛主菜的菜单三天前刚由御膳房呈给皇上,五家分别是\"松鹤楼醉仙阁\"......还有她的\"天膳阁\"。
\"必须换了赤焰草。\"她咬着嘴唇,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这是老厨头教她制的归元草粉,气味与赤焰草极像,却能中和巫毒。
另一个瓷瓶里装着清心粉,无色无味,高温下会释放出类似晨露的清气,能削弱迷香效力。
她起身走向香柜,手指在陶罐上快速摩挲——第三排左数第七罐,正是赤焰草。
掀开罐盖的刹那,她突然顿住:罐口沾着半枚玄猫爪印。
暗卫刚检查过。
苏小棠的呼吸几乎停滞。
她盯着爪印看了三息,突然弯腰咳嗽起来,手背重重撞在案几上,震得香柜晃了晃。
趁陶罐倾斜的瞬间,她迅速将归元草粉倒进去,又用木勺搅拌均匀,最后撒了把清心粉。
等直起腰时,爪印已被香灰自然覆盖,看不出异样。
做完这一切,她靠在灶台上喘粗气。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惊得檐下乌鸦扑棱棱飞走。
她摸出袖中油纸,正想塞进灶膛烧掉,突然听见院外传来马蹄声。
\"谁?\"守夜的黑袍人喝问。
\"御膳房外围护卫换班。\"是个沙哑的男声,带着点刻意压低的鼻音,\"陈掌事让我来送新制的火折子。\"
苏小棠的手猛地一颤。
陈阿四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那刻意变调的尾音,正是他们当初在御膳房对暗号时的习惯——每次他要传递重要消息,都会把\"火\"字拖长半拍。
她迅速将油纸揉成小团塞进灶膛,看着火星子舔舐纸边。
窗外的对话还在继续:\"火折子放这儿,我得赶回去。\"
\"急什么?\"黑袍人笑着,\"喝碗热汤再走?\"
\"不了。\"那声音低了低,\"西院厨房的灶火,该添把猛的了。\"
苏小棠的耳尖微动。
她转身看向案几上的香罐,归元草的清苦混着清心粉的淡甜,在暖融融的灶火里渐渐散开来。
窗外的马蹄声渐远,她摸了摸腰间的香炉——愿火粉的痕迹该被老厨头发现了,而陈阿四的声音......
她望着暗门方向笑了笑,手指轻轻叩了叩灶台。
明日,该是灶花盛开的时候了。
西院的更漏刚敲过五下,苏小棠的手指还抵在灶台砖缝上。
马蹄声渐远的余韵里,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陈阿四那句\"灶火该添猛的\",是他们三年前在御膳房偷练火候时约定的暗号,意思是\"外围防线已破,随时可里应外合\"。
她摸黑走到通风口,青砖缝隙里塞着半块冻硬的炊饼——这是暗卫每日送的\"牢饭\",此刻却成了最好的掩护。
指甲抠开炊饼中心,藏在麦麸里的愿火残灰簌簌落进随身携带的锦囊。
囊口绣着灶神盘坐的暗纹,是老厨头用他最珍爱的蓝染布裁的,\"愿火沾了灶君香火,能引动三刻神辉\",他当时摸着银须说,\"够你搅乱那什么焚神阵的阵眼了\"。
锦囊系在通风口铁棂第三根的凹痕处时,她的指尖被铁锈划了道血口。
痛意让她清醒些——暗卫每两个时辰巡一次,现在离下一次还有半柱香。
她退回灶前,用灶灰掩了血迹,又把案几上的香罐重新码成左高右低的模样——这是毒香门的规矩,他们信\"左为尊,香随势\",稍有变动就会被察觉。
后半夜的寒气顺着领口钻进来,苏小棠缩着脖子数呼吸。
直到窗外泛起鱼肚白,院外传来踢门声。
\"开门!\"
沙哑的嗓音像刮过砂纸,苏小棠认得这是毒香门二把手\"灰面叟\"的声音。
她赶紧把围裙系紧,手指在腰间香炉上按了按——愿火粉的痕迹还在,老厨头该收到信号了。
门\"吱呀\"一声被踹开,灰袍老者提着铜灯跨进来。
他眼角的皱纹里沾着隔夜的香灰,鹰钩鼻在灯光下投出锋利的影子:\"九熏沉水调得如何?\"
苏小棠捧起案上的青瓷罐,罐口腾起一缕淡紫烟——是归元草混着清心粉的气味,比赤焰草的腥气淡了三分,却多了丝若有若无的甜。\"回前辈,\"她垂着眼,指尖微微发抖,\"昨夜试了三回比例,发现加半钱龙涎香能让烟升得更稳,您...您闻闻?\"
灰面叟的鼻子几乎凑到罐口。
苏小棠盯着他喉结的滚动,听见自己耳中嗡嗡作响——若他察觉气味不对,这七日的布局就全完了。
\"嗯。\"老者突然直起腰,指节叩了叩罐身,\"比我那几个徒弟强。\"他转身时袍角扫过香柜,最底层的陶罐晃了晃,\"明日辰时三刻,把这罐送进演武场后巷的破庙。
记住,走侧门,别让御林军看见。\"
苏小棠攥紧围裙角,指甲掐进掌心的旧疤里——演武场后巷的破庙,正是厨神大会决赛主菜运送的必经之路。
她应了声\"是\",看灰面叟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这才摸到袖中被汗浸透的瓷瓶。
那是她昨夜趁暗卫打盹时,用竹片从香罐里刮出的半撮赤焰草原粉。
瓷瓶塞得极紧,瓶颈缠着她的一缕头发——若有人强行打开,发丝会断成三截,她在老厨头那学过,这叫\"锁魂封\"。
\"这瓶,够他们喝一壶了。\"她对着窗棂轻声说,把瓷瓶塞进床板下的暗格。
暗格是她用银簪挖了三夜的成果,缝隙里还塞着老厨头给的半块灶糖,此刻被体温焐得发软,甜丝丝的气味漫上来,混着她袖中残留的香灰味。
案头的短香燃到最后一寸,青烟打着旋儿往窗缝钻——这是和老厨头约的\"起手香\",三短一长,代表\"计划启动\"。
她望着青烟消失的方向,想起老厨头教她认香料时说的话:\"真正的厨道,是把危机熬成汤里的鲜。\"
窗外传来早市的喧闹,卖豆浆的吆喝混着挑担人的号子。
苏小棠推开窗,晨雾里飘来灶王爷庙的檀香味——今日该是祭灶的日子,往年这时候,侯府的厨娘会蒸枣花馍,孩子们举着灶糖满院子跑。
她摸了摸颈间的银锁,那是母亲留下的,刻着\"平安\"二字。
锁片下贴着张纸条,是她前夜用炭笔写的:\"决赛前夜,月上柳梢头,破庙后窗见。\"
风掀起她的衣角,苏小棠望着远处御膳房的飞檐笑了。
灰面叟说的侧门,她熟得很——当年在御膳房当杂役时,她总从那道小门溜出去采新鲜荠菜。
门后第三块砖下,还埋着陈阿四藏的半袋绿豆,说是\"以备不时之需\"。
今日的阳光格外亮,照得西院的青瓦泛着金。
苏小棠弯腰收拾案几,指尖碰到香柜底层的陶罐——灰面叟说的那罐\"九熏沉水\",此刻正安静地立在阴影里。
她对着陶罐眨了眨眼,像在对一个老熟人说话:\"别急,该来的,都在路上了。\"
远处传来铜锣声,是巡城卫在喊:\"厨神大会,三日后开锣——\"
苏小棠望着天空中掠过的鸽群,把最后一撮清心粉撒进香罐。
风卷着香气扑进鼻腔,她突然想起老厨头常说的话:\"最好的伏笔,是让敌人尝着甜,却不知甜里埋着刺。\"
而这根刺,就要在决赛前夜,扎进毒香门最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