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神庙的篝火旁，气氛凝重。林天生的目光落在沈墨绘制的那张越来越详尽的淮北势力图上，手指却无意识地敲击着代表洛阳方向的一片空白。
“公子，”杜衡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靠流民、溃兵口口相传的零碎消息，如同大海捞针，时效差，真假难辨，绝非长久之计。欲寻太子殿下，欲知洛阳动向，必须要有我们自己的‘耳朵’和‘眼睛’，深入市井，扎根要冲。”
沈墨放下手中的炭笔：“杜兄所言极是。情报之要，首在枢纽。淮泗之地，消息流转莫过于三处：官驿、码头、以及…酒楼茶肆。官驿把持在各地官吏手中，码头多为地头蛇掌控，唯有酒楼茶肆，三教九流汇聚，消息如流水，是天然的‘听风’之地。且其产业置办，相对不易引人注目。”
林天生的眼睛亮了起来：“酒楼？”
“正是。”杜衡接口，思路越发清晰，“开一家上规模的酒楼，前期投入虽大，但好处有三：其一，人员流动大，便于安插眼线，收集消息；其二，行商坐贾、江湖游侠、乃至落魄官吏常聚于此，是获取各方情报的绝佳场所；其三，酒楼本身亦是财源，若能经营得当，可反哺玄武之需，支撑寒衣运转。”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淮阴城内，最负盛名的酒楼，莫过于‘醉仙楼’。其位置绝佳，临河而建，前通官道，后接运河码头，乃消息汇聚之咽喉。然其东家李员外，近日因牵扯进一桩私盐旧案，风声鹤唳，正急于脱手产业，举家南迁避祸。此乃天赐良机！”
“醉仙楼…”林天生沉吟片刻，果断拍板，“好！杜衡，此事交由你全权处置！不惜代价，拿下醉仙楼！所需银钱，从盐利中支取。记住，要快，要隐秘！”
“公子放心！”杜衡躬身领命。
杜衡的动作快得惊人。他本就是运河边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手，深谙商道规则与人心算计。借着“四方行”这个新立商号的掩护，通过隐秘的中间人牵线，加上一笔足够让惊弓之鸟的李员外无法拒绝的“诚意金”，短短三日，淮阴城最大的“醉仙楼”，便在无声无息中悄然易主。招牌被摘下，换上了一块崭新的楠木匾额，上书三个飘逸中透着几分清冷的行书大字——“栖霞阁”。
栖霞阁的开业，并未如寻常酒楼那般锣鼓喧天、大宴宾客。杜衡深知，此刻的寒衣阁，需要的不是招摇，而是无声的渗透。他对外宣称新东家是南来避乱的富商，性情低调，不喜张扬。酒楼内部，则开始了紧锣密鼓却井然有序的改造与人员更替。
表面上看，栖霞阁一切如常。跑堂的小二笑容可掬，迎来送往；后厨锅勺叮当，烟火气十足；账房先生噼里啪啦打着算盘，记录着流水。然而，在寻常表象之下，一张无形的网正悄然张开。
杜衡以“整顿内务，裁汰旧人”为由，将李员外的几个心腹掌柜和几个过于油滑、背景不清白的伙计不动声色地“礼送”了出去。同时，他迅速从流民中挑选了一批身家清白、机灵可靠、口风严实的少年少女，充作新的跑堂、帮厨和粗使仆役。秦狰则从白虎部中挑选了十数名伤势较轻、面相相对不那么凶悍的老兵，换上杂役或护院的衣服，悄然入驻栖霞阁的后院、厨房以及几个关键通道。他们的任务不是端茶倒水，而是守护这座情报据点的安全，并留意任何可疑的风吹草动。
栖霞阁后院，一处僻静的小院被单独划出，成了沈墨临时的“谋省”所在。这里成了情报汇集的第一个中枢。杜衡每日会将栖霞阁中收集到的、看似杂乱无章的消息——诸如某商队来自何方、谈论了什么货物行情；某江湖客抱怨哪条路上不太平；某落魄文人酒后发了几句对时局的牢骚；甚至官吏们闲聊时透露的只言片语——源源不断地送来。沈墨则如同一个最高明的织工，在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线头中，寻找着可能的脉络，将其分门别类，绘制成更细致的情报图谱，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关于洛阳、关于杨昭的蛛丝马迹。
然而，数日过去，收获甚微。
林天生站在栖霞阁顶层的雅间窗边，望着楼下运河上穿梭的船只和码头上熙攘的人流，眉头紧锁。时间在一点点流逝，杨昭在洛阳多待一日，便多一分危险。
就在这时，一阵清越婉转的歌声，隐隐从楼下传来。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歌声缠绵悱恻，却奇异地抚平了林天生心头的几分烦躁。他循声望去，只见一楼大厅中央的琴台前，坐着一位抚琴轻歌的女子。
林天生微微一怔。他记得杜衡提过，栖霞阁保留了原先醉仙楼的一部分“资产”，其中就包括几位技艺尚可的歌姬乐师，用以维持酒楼表面的繁荣，不至于显得太过突兀。眼前这位，想必就是其中之一，名唤红绡。
然而，林天生并未过多留意。他的心思全在如何破开洛阳的情报困局上。他转身，准备继续与身后的沈墨、杜衡商议。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一个小二端着茶盘进来，恭敬地奉上香茗。林天生随意瞥了一眼，目光却骤然凝固！
那小二奉茶的动作看似寻常，但在放下茶盏，手指离开盏托的瞬间，他的食指极其迅速且隐蔽地在林天生面前的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三下——两短一长！
这是一个极其简单，却曾在隋宫内卫中通行、代表“有要事，单独禀报”的暗号！这暗号，林天生幼时随萧后在宫中，曾偶然见过内卫以此向萧后传递紧急消息！
林天生心头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那个低眉顺眼的小二。小二奉茶完毕，躬身退下，仿佛刚才那微小的动作从未发生。
雅间内，沈墨正指着地图上某处与杜衡低声讨论着漕运路线。林天生放下茶盏，语气平静地对陈稷道：“陈大哥，我有些气闷，随我去廊下透透气。” 陈稷立刻警觉地跟上。
两人走出雅间，来到二楼回廊的僻静处。林天生凭栏而立，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楼下。不一会儿，只见刚才奉茶的那个小二，看似在楼下大堂穿梭忙碌，眼神却几次若有若无地瞟向二楼。当他看到林天生出现在回廊时，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加快步伐，走到琴台附近，对那位正在调弦的歌姬红绡低声说了句什么。
红绡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眸精准地捕捉到了二楼回廊上的林天生。四目相对，她对着林天生，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然后抱起古琴，起身离席，身影轻盈地消失在通往后院的侧门。
“公子？”陈稷察觉到了林天生的异样，手已按在了刀柄上。
“无妨，陈大哥。”林天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随我去后院。小心戒备。”
两人沿着楼梯来到后院。栖霞阁的后院颇为宽敞，堆放着一些杂物，角落里有一排供歌姬乐师休息的厢房。此刻，红绡正抱着琴，静静地站在一株老槐树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看到林天生和陈稷走来，她并未行礼，只是微微欠身，目光坦然地迎向林天生。
“红绡姑娘？”林天生开口，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正是奴婢。”红绡的声音如同她的歌声般悦耳，却多了一份沉稳，“方才惊扰公子，实非得已，望公子恕罪。”
“方才的暗号，何意？”林天生单刀直入，目光如炬。
红绡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微微侧身，看向林天生身后如铁塔般肃立的陈稷。
“公子身畔护卫，虎口老茧厚逾常人，步履沉凝含煞，站位看似随意，实则封死了所有可能威胁公子的角度，此乃军中高手护卫主上的本能。公子虽年少，然气度沉凝，眉宇间隐有忧色，非为寻常商贾子弟。”红绡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栖霞阁易主，新东家行事低调却章法森严，人员更替迅捷，后院更隐有行伍肃杀之气…种种迹象，绝非寻常商贾所为。”
她顿了顿，目光直视林天生，仿佛要穿透他的伪装：“再观公子，虽衣着素简，然举手投足间，隐隐有…宫禁之气。” 最后四个字，她压得极低，却如重锤敲在林天生的心上！
林天生瞳孔微缩！此女眼光竟如此毒辣！仅凭这些细微之处，便已窥破如此多的端倪！她绝非普通歌姬！
“姑娘究竟何人？”林天生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冷意，陈稷的手已紧紧握住了刀柄，周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红绡面对陈稷的杀气，神色不变，反而上前一步，对着林天生郑重地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属于隋宫内卫系统的抱拳躬身礼！这个礼节，林天生只在萧后身边最核心的护卫身上见过！
“奴婢红绡，”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悲痛与追忆，“家父红彦，曾任内卫副统领，雁门关外…为护陛下与娘娘…力战殉国！”
“红彦？！” 林天生失声！这个名字他记得！那个沉默寡言、对萧后忠心耿耿的魁梧汉子！雁门关血战，正是他率领内卫死士，用血肉之躯挡住了突厥人最疯狂的一波冲锋，为杨广和萧后的车驾突围争取了宝贵时间！他战死时，身上插满了箭矢，至死犹怒目圆睁，挡在御道中央！
“你是红统领的女儿？”林天生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正是。”红绡的眼眶微红，强忍着泪水，“家父殉国后，奴婢因是女子，按例被遣出宫。后逢江都巨变，天下大乱，奴婢流落江湖，辗转来到这淮阴，栖身醉仙楼，只为一处容身之所，静待…静待可为家父、为娘娘尽一份心力之时机！” 她提到萧后时，语气充满了孺慕之情。
林天生心中的戒备瞬间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信任与同病相怜之感。红彦的忠勇，他亲眼所见！作为红彦的女儿，她天然就站在了宇文化及等弑君国贼的对立面！
“红绡姑娘…”林天生语气缓和下来，“你方才…”
“公子在寻人，寻一位身份极其贵重、却被奸贼囚于洛阳之人。”红绡直接点破了林天生的心思，她的眼神锐利如刀，“栖霞阁内外布置，虽显章法，然过于粗疏，用于探听市井流言尚可，欲刺探洛阳重地，尤其是王世充那老狐狸看守的囚笼，无异于痴人说梦！”
她的话毫不客气，却一针见血地戳中了林天生的痛处和沈墨、杜衡布置的软肋。沈墨和杜衡也闻声赶到了后院，恰好听到这番话，脸上都露出了凝重和深思的神色。
“姑娘有何高见？”沈墨上前一步，拱手问道，态度认真。他深知情报工作的专业性和危险性。
红绡的目光扫过沈墨和杜衡，最终回到林天生身上：“高见不敢当。然奴婢自幼随家父习得些许内卫粗浅技艺，深知情报之道，首在耳目灵通，次在传递迅捷。耳目需如蛛网，无声无息，遍布角落；传递需如疾风，瞬息千里，不落痕迹。栖霞阁位置绝佳，可为蛛网之核。然欲成此网，非一朝一夕之功，更需…飞羽之助！”
“飞羽？”林天生心中一动。
红绡不再多言，她转身快步走进自己那间简陋的厢房。片刻后，她捧着一个用层层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木匣走了出来。她小心翼翼地将木匣放在院中的石桌上，解开油布，打开木匣。
“此乃《大隋宫苑鸽谱》残本！”红绡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乃是内卫不传之秘！当年家父冒死从宫中带出部分，交付于我。此谱记载了隋宫耗费数十年心血培育的优良信鸽品系、驯养之法，以及一套覆盖中原主要州郡的隐秘传讯哨点网络和密码！”
林天生、沈墨、杜衡、陈稷的目光瞬间被牢牢吸引！他们仿佛看到了一张无形的、覆盖天下的信息传递网络！在这个车马慢、信息闭塞的时代，信鸽，尤其是经过专业训练、拥有固定路线和密码的信鸽，其价值无可估量！这简直是情报传递的神兵利器！
“可惜，”红绡语气带着深深的遗憾，“江都之变，天下崩乱，谱中所载的许多优良鸽种或已流散，或已消亡。沿途许多哨点，或因战乱废弃，或因人事变迁，恐已不存。此谱…已是残本。” 她轻轻抚摸着那几根陈旧的灰色鸽羽，“这几根羽毛，便是当年宫中‘灰翎卫’所留，算是硕果仅存的几羽血脉了。”
失落感刚刚升起，红绡的眼神却重新变得坚定而明亮：“然，骨架犹存！密码未失！鸽种虽稀，亦可寻访！哨点虽废，亦可重建！只要有人，有心，有足够的耐心和资源，这‘飞羽’之网，未必不能重现于世！甚至…更胜往昔！”
她对着林天生，再次深深一躬，声音清越而充满力量：
“红绡不才，愿献此残谱，重训飞羽！以栖霞为巢，为公子织就一张洞察天下的雀网！为寻回贵人，为诛除国贼，为…娘娘与家父未竟之志，效犬马之劳！恳请公子，允红绡执掌朱雀之位！”
后院中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老槐树叶的沙沙声。
沈墨眼中精光闪烁，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套鸽谱残本和红绡能力的价值！这将是寒衣阁情报体系的脊梁！
杜衡抚掌暗叹，这姑娘的眼光、胆识和所掌握的资源，正是寒衣阁目前最急需的！
陈稷虽然对情报之事不甚了了，但红绡提到萧后和她殉国的父亲时那份真挚，让他感同身受。
秦狰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后院门口，抱着他那柄巨大的陌刀，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林天生的心潮澎湃。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朱雀之目，竟在此处！
他没有丝毫犹豫，上前一步，双手虚扶，郑重道：“红绡姑娘深明大义，身怀绝技！得姑娘相助，实乃天佑寒衣！朱雀之位，非姑娘莫属！自今日起，栖霞阁便是朱雀之巢！所需一切，青龙玄武白虎，皆听凭姑娘调遣！望姑娘…为我寒衣，织就这蔽日之网！”
“红绡领命！” 红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更多的却是沉甸甸的责任与激动。她珍而重之地将鸽谱残本收回木匣。
“首要之务，便是寻找良种鸽，重建鸽舍，破译并熟悉密码。”红绡立刻进入状态，思路清晰，“杜掌柜，此事需大量银钱支撑，且要隐秘，避免引人注目。”
杜衡立刻应道：“红绡姑娘放心，银钱物资，玄武部全力保障！我即刻安排可靠人手，以采购食材、修缮后院为名，暗中搜购各地良鸽，同时在后院僻静处营造鸽舍。”
“沈先生，”红绡看向沈墨，“鸽谱密码虽在，然时过境迁，需结合当下情形重新校验、增补，甚至可能设计新的密语。此乃细致繁琐之事，需先生算学推演之才相助。”
沈墨微笑颔首：“分内之事。墨定当竭尽所能，与姑娘共参密码玄机。”
“秦教头，陈大哥，”红绡最后看向两位武将，“鸽舍重地，关乎情报命脉，其防卫至关重要，需绝对可靠之人日夜看守，绝不容半点闪失！”
秦狰抱着陌刀，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某亲自带人值守！擅闯者，死！” 陈稷也重重点头，表示白虎部将是朱雀最坚实的后盾。
分工明确，众人立刻行动起来。杜衡去调拨银钱，安排采购；沈墨拿着红绡誊抄的部分密码，回到小院开始研究；秦狰和陈稷开始挑选最可靠的老兵，规划鸽舍的防卫布局。
红绡则抱着那个装着鸽谱残本和灰翎羽毛的木匣，站在老槐树下，仰望着淮阴城上空那片被晚霞染红的天空。几只归巢的野鸟掠过天际，留下几声清脆的鸣叫。
她轻轻抚摸着木匣，低声呢喃，仿佛在对逝去的父亲倾诉，又像是在对自己立誓：
“爹，娘娘…红绡找到路了。栖霞已立，雀网将张…寒衣蔽天之日，不会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