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雾如纱，轻柔地笼罩着整个杨柳树村。
苏念卿推开房门，清冽的空气混合着泥土和草木的潮气扑面而来。
昨天那场雨将整个天空都洗刷了一遍，院子里几畦青菜青翠欲滴，叶片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
屋檐下晾着的草药散发出更浓郁的苦涩清香。
她刚准备打点水准备洗漱一番，院门外就传来了熟悉的、带着几分急切的脚步声。
“苏知青！起了没？”支书杨建国那洪亮的声音穿透晨雾，人未到声先至。
苏念卿快速地抓弄了两下头发，给自己盘了起来，才赶去开门。
一开门，杨支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站在门口，肩头还带着点湿气，显然也是一早就出门了。
满脸堆笑：“昨儿个雨忒大，没淋着吧？许白薇那丫头一回去就说了，半道上碰见你了，你跟她说今天准备办理交接。”
“对，我最近实在太忙，而且许同志已学成归来，是要交接工作的。”苏念卿一边招呼杨支书，“支书，要不进来坐会。”
“坐就不坐了，我说完就走，”杨建国嗓门洪亮，“你为咱们村做的贡献，大家伙都记在心里头呢！这你要专职忙青山坳的事情去了，咱杨柳树村也不能悄没声息地就让你走。昨天我跟老村长合计了一下，今儿上午，就在村诊所门口，咱们简单搞个小仪式！一来呢，是欢送你苏知青，感谢你这些日子对咱村的照应；二来嘛，也是正式欢迎许白薇同志接任咱们村的赤脚医生，给大伙儿吃颗定心丸！”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带着商量的口吻：“你看……这样安排成不？时间就定在半晌午，下工那会儿，人齐。”
苏念卿微微一怔，她本来就准备在村支书和老村长的见证下简单交接一下就行，这个应该是老村长的意思，她也不好推拒。
这仪式，八成是为了给许白薇立威，可能支持和认可更恰当吧，不管什么原因，老村长之前也比较照顾她，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行，杨支书，听您安排。”她点头应下。
“好！好！”杨建国一拍大腿，满脸喜色，“我这就去张罗！广播也喊喊，让大伙儿都来！” 说完，又风风火火地转身走了，脚步声在湿润的泥土小路上渐行渐远。
苏念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轻轻呼了口气，关了院门。
转身回屋，等下吃过早饭就过去收拾一下东西，去县城之前没想到许白薇这么快就回来了，所有的东西都没有收拾，等下还得去整理一番才行。
和临川快速的吃完早饭，两人就去村诊所收拾东西去了，打开诊所大门，看着里面的东西摆放，这两天许白薇应该是没有到诊所里办公。
苏念卿快速地将自己购置的药品和器械，以及自制的药膏都整理了起来，只留下一些县里给赤脚大夫备的一些日常用品和耗材。
“姑姑，我们以后还回这里吗？”临川抱着小包袱，仰着脸问。
苏念卿摸了摸他的头，看着这个被自己带在身边、已渐渐褪去城里娃娇气的小侄子，心中微暖：“我们还要住在这里，怎么会不回来了呢？”
半晌午，阳光驱散了最后的薄雾，变得有些晃眼。
杨柳树村村诊所前面就是晒谷场，此时已经聚集了不少刚下工的村民。杨建国和几个村干部已经站在了前面。
苏念卿带着临川到的时候，许白薇已经早到了，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同样是碎花布但颜色更鲜亮些的衣裳，头发也仔细地梳成了两条光溜的辫子，只是额角几缕碎发还是被汗水粘住了。
她站在村诊所门口，远远看到苏念卿牵着临川走过来，想着来之前老村长跟她说的话：“你要跟苏知青把关系搞好，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她心里是有些不服气的，凭什么所有人都在说苏念卿好，这几天去给人看病，也是听到那些人说苏念卿哪里哪里好，她哪里比不上他，她也一样拿到了证书。
苏念卿看到许白薇，也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人家不待见你，也没必要往前凑。
人越聚越多。
王婶挤在最前面，手里攥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看到苏念卿，眼圈就有些红。
李寡妇也来了，穿着一件干净的、打着补丁的靛蓝褂子，手里拎着个小篮子，沉默地站在人群边缘，目光落在苏念卿身上，又很快移开。
当然也有些对苏念卿不算热络的村民，抱着胳膊站在稍远的地方，眼神里带着审视和好奇，更多地落在的许白薇身上，毕竟许白薇是他们看着长大的。
“乡亲们！安静！安静一下！”杨建国清了清嗓子，声音放大了数倍，在小小的空地上回荡，压过了嗡嗡的议论声。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上面。
“今天把大家伙儿叫来，就一件事！”杨建国声音洪亮，带着庄稼汉特有的直爽，“咱们杨柳树村的苏念卿苏知青，之前一直是兼任我们村和青山坳那边的村医工作，现在更是要是不是去县里学习交流。
现在，上级安排她全权负责青山坳的村医工作，给更需要她的乡亲们服务！
这是好事，是大好事！这几个月，我们村很多人都受益于她，现在她要走了，咱们杨柳树村，也不能忘了苏知青的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今天，咱们就简单搞个仪式，欢送苏知青！感谢她为咱们杨柳树村做的贡献！” 话音未落，他带头鼓起掌来。
稀稀拉拉的掌声很快变得热烈起来，王婶子拍得尤其用力。
掌声中，苏念卿被杨建国请上了台，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熟悉或不太熟悉的面孔，有感激，有不舍，也有纯粹的看热闹的。
她微微鞠了一躬，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谢谢杨支书，谢谢在座的所有乡亲们。在杨柳树村这段时间，能为大家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是我的本分。乡亲们的信任和支持，我都会一一记在心里。”
“好！苏知青说得好！”杨建国话锋一转，声音拔得更高，“苏知青要去更大的地方发光发热了！咱们杨柳树村也不能落后！今天，也是咱们村卫生所新医生许白薇同志正式上任的好日子！” 他侧身，把许白薇也拉了上来。
许白薇看着一旁的苏念卿，她是有些怯懦的，但也不想被她比下去，深吸了一口气：“乡亲们！你们好，我是许白薇，我是在咱们杨柳村长大的，卫校待了两年，省军医院学习了这几个月，这几天也看了几个病人，我相信之后大家会相信我的实力，土生的哪能被人看扁，你们说，对不对？”
杨支书脸色有些难看，拉了一把许白薇，“好了，许白薇同志，这诊所钥匙就交给你了！”
许白薇接过苏念卿递过来的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浑身一颤。
接着，苏念卿从随身带着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本子，以及一份写得密密麻麻的清单。
“许同志，”她声音温和，完全没有受刚才她发言的影响，声音清晰地传到许白薇耳中，“这是我记录的村里一些常见病、重点病人的情况，”她拍了拍牛皮纸本子，“还有这份清单，是卫生所现有药品、器械的详细目录，每种药怎么用，注意事项都写在后面了。”
许白薇连忙放下药箱，一把拿过起了毛边的牛皮纸本子，翻开几页，里面是苏念卿清秀又工整的字迹，详细记录着某某某的慢性咳嗽用药史，某某家娃上次发烧的处理过程和后续……每一笔都透着认真。
药品清单更是列得一丝不苟，阿司匹林多少片，红药水还剩多少毫升，甚至纱布还有几卷，都清清楚楚。
许白薇看着这些，有些后悔刚刚自己的发言，可是现在已经晚了。
“苏知青……”许白薇的声音带着点不安。
苏念卿打断了她，又从包里拿出一个更小的、用干净布包着的纸包：“这里面是几味不太常用但关键时刻可能救急的草药，用法我都写在纸上了。还有，”
她顿了顿，还是说了一句，“如果遇到拿不准的，可以随时来找我。”
“嗯！”许白薇猛地抬头看着苏念卿，有些不确定，自己都那么说了，她还会提出有问题可以来找她的话，突然觉得自己狭隘了，补充道，“好的，谢谢你，苏知青。”
仪式到了尾声，村民们开始陆续上前。
王婶第一个冲过来，不由分说地把手里那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塞进苏念卿手里，声音带着哭腔：“苏知青，拿着！几个鸡蛋，不值啥钱！给临川煮了吃！你可别忘了咱们村，常回来看看啊！” 手帕里是六个还带着母鸡体温的鸡蛋。
接着，一个平时沉默寡言的老汉，提着一小捆晒得半干的山菌，默默地放在苏念卿脚边，嗫嚅着说了句“苏医生，好走”。
苏念卿看着眼前这一幕，被这些人可爱到了，“乡亲们，我只是不再是杨柳树村村医，但我依然住在这，这些东西都拿回去，不然我跟你们急啦！”
还有些要送东西上来的村民不知道是送还是不送。
“乡亲们，真的很谢谢大家，东西大家都拿回去。”
面对这些质朴的馈赠，苏念卿心头暖流涌动。
人群渐渐散去，卫生所门口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苏念卿、许白薇、杨建国和还没走的王婶。
“苏知青，东西都收拾好了？”杨建国指了指卫生所里面。
“都好了。”苏念卿点头，“常用的、许同志会用的都留下了。其他的，我带走。”
“行！”杨建国拍拍许白薇的肩膀，“许医生，以后这儿就交给你了！放开手脚干！有啥事，村里给你撑腰！”
许白薇抱着苏念卿给她的本子、清单和药包，还有那把黄铜钥匙，再次用力点头：“杨支书，您放心！”
苏念卿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熟悉的屋子：靠墙的药柜擦得干干净净，空了一小半；那张铺着洗得发白床单的诊床上，似乎还留着某个发烧孩子躺过的温度。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消毒水和草药的味道，是她过去这段时光的印记。
“许同志，杨支书，王婶，那我们就先走了。”苏念卿牵起临川的手。
“好，路上当心！”杨建国挥手。
许白薇抱着满怀的东西，往前追了两步，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说了句：“苏知青！我会……会管好卫生所的！” 声音带着颤，却异常清晰。
苏念卿回头，她知道许白薇本性不坏，朝她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点了点头。
然后，牵着临川，往他们的小院而去，阳光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拉得长长的。
卫生所门口，许白薇看着手中那把黄铜钥匙，深吸一口气，将钥匙插入锁孔，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走了进去。
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她眼中那份刚刚萌芽的、沉甸甸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