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人实诚,不管是走亲访友还是孝敬老人,用篮子给别人送东西时,都不忘了拿块布遮一遮、盖一盖,再不济也会掐张荷叶或拽把麦秸挡一挡。
有怕礼轻了,被外人看见笑话的意思;也有怕礼重了,被人眼馋的意思。
但更重要的,是一种朴素的低调和蕴藉,是老祖宗通过血脉传下的—— 不张扬,不显摆。
小棉不这样。
她的篮子不盖,不光不盖,还一路走一路跟人招呼攀谈:嫂子你干啥去啊?我回家,你呢?我去常平伯家给我哥送点粮食……
一路上都在这么说。
及至走到菁莪家门口时,半个村子的人都知道,周红棉给她哥哥送粮食去了。还是半篮子新麦。不少人悄悄尾随了,来瞧热闹。
这就是小棉想要达到的目的,当然任由他们尾随。
菁莪尚不知道她走一路宣传了一路,只一看见她这个模样,蓦地就想起了三打白骨精中,白骨精挎篮子给唐僧送吃食的那个镜头。
原形毕露,一篮子癞蛤蟆。
哎呦…… 恶心死了。
“你来干什么?我记得我提醒过你,不要在我面前出现。”菁莪扶着门闩说。敢作妖,我抽门闩就打。
“我给我……给你们送点粮食,搬家那天太匆忙了,忘了……”小棉螓首微垂,用柔和的音调说,把篮子往前一递,趁机往院子里瞟了一眼。
当然是想看看秦立桓的,但门只开了半扇,半扇又被菁莪占了一半,她只看见一堆砖头和一个没头的稻草人。
秦立桓怕他妹妹受委屈,确实是想出来的,但被韩蜀拦住了:“她的目的在你,你越出现越麻烦。”
随即把秦立桓留在屋里继续搬砖,他和川子一同出了屋门。
川子上了老枣树,他站到了菁莪身后,看看门外,又看看门里,心想:砌好炕一定要再砌一个影壁墙,省得一览无余。
“送粮?”
“对,你看,新麦子。”她抄起一把麦子,举到菁莪面前,笑吟吟,又两眼晶亮地说。好像手里托着的不是粮食,而是观音大士的甘露。
“对不起,那天是我们不对,说话办事都急躁欠考虑。我爹我娘觉得家里就我这一个女儿,没人能顶门立户,想儿子想的紧,一看见…… 回来,就激动地乱了方寸。
其实早就说了要搬家的,那边的屋子早就收拾好了,这边的东西也都整理好打包好了,谁知道话赶话……对不起。”她突兀道起了歉,一副懂事知礼的模样。
菁莪发现这姑娘还真是不得了,能屈能伸、能装能演、可酸可甜,若非曾经的自己看过的小说和电视比较多,在她面前绝对不够看。
首先一个,心机跟不上,脸皮更是比不了。
想自己十八岁时,还没日没夜沉浸在题海里狂刷呢,穿衣吃饭是爸妈打点,上学放学是爸妈接送,何曾帮大人操过一分钱的心?
而这位,已经能够替家里打算了。只不知道这打算是为她本人的多,还是为她爹娘的多。
就她今天此番前来,菁莪猜着,百分百是她本人的意思:
一来,周大生两口子都是闷精,擅长偷偷占便宜,不擅长做表面功夫。或者说,那两口子向来用憨厚、不做表面功夫,来掩盖其闷精的本来面目;
二来,从那天周大生两口子护闺女的模样看,他们绝不会让她独自前来道歉。
伸手不打笑脸人,人这又拎着粮食诚恳上门道歉,还真把菁莪给架到火上了。
韩蜀悄悄碰她一下,提醒她看热闹的人围过来了。
菁莪会意,问小棉:“几斤?”
“什么?”
“我问你粮食几斤?”
小棉有点被问住了。
她是听说了菁莪放出去的话,气不过,想打打菁莪的脸,更想换一种方式靠近秦立桓,所以舀了几升斗麦子来的,哪知道有几斤?
这几天她已经想清楚了,爹娘能不能认下儿子,和自己关系不大。
没错,有人给他们养老了,自己是能轻快一些。但天底下的爹娘没有不稀罕儿子的,到时候他们肯定会把家传给儿子,自己什么也捞不着。
能和秦立桓成了当然好,但有一个兄妹关系的帽子在头上扣着,秦立桓说不好就会为了避嫌而故意疏远自己。能成的可能性不大。
还不如不认,不认的话,秦立桓多少都会感激爹娘当年的照顾,自家又被他们撵出来了,说不好还会觉得愧疚。
感激和愧疚最好利用,不远不近的关系也最好利用,自己不用费多大的劲就能抓住秦立桓。抓住他,比稳住爹娘有用多了。
愣了两下神,打定好主意,她甜甜地笑着对菁莪说:“不知道几斤,我没称,你留下吃吧,家里剩的不多了,不过还有,吃完了我再送。”
说得大方厚道、情真意切。站到了道德的制高点。
菁莪不接篮子,也不接她的话,喊住瞧热闹跑得最快的富贵媳妇说:“大娘,我家没称,你家有没有?麻烦帮忙约一下。”
“有有有,你等着。”富贵媳妇不仅爱瞧热闹,还很热心,快跑回家去拿秤。
“不用称,你留着吃。”小棉又把篮子往菁莪面前递一次。
“不着急,很快。”菁莪说,转头让韩蜀把石灰浆端过来,再找把刷子。
韩蜀不明其意,但照做,刷子没有,拿根棍子绑上块破布,权且用之。
菁莪接过,走到大门外的院墙边,看瞧热闹的人都到近前了,大声问小棉:“你拿麦子来,你爹娘知道?”
小棉说当然知道。
这年月粮食珍贵如黄金,谁家的孩子要敢一声不吭拿一篮子麦子出去,不被爹娘打折腿,也得被邻居吐口水,更何况她一个领养来的,哪敢说自己自作主张?
“知道就好。”菁莪说,蘸了石灰水在墙上写字:“今收到周大生自愿归还小麦——”艺术字,相当醒目。
小棉刚刚展示性的笑,还原封不动地挂在脸上,此刻尴尬地僵住了,费了好大劲才把脸弄平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