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宸那辆二手国产车的收音机坏了,一路颠簸全靠窗外的风声伴奏。
江逾朝靠窗坐着,看凌宸单手握着方向盘,袖口磨出了毛边——那是他帮着搬古籍时蹭的。
这场景和记忆里那个开着限量版跑车、连安全带都要佣人帮忙系的凌家小少爷重叠又剥离,像一幅被重新上色的旧画。
“快到了。”凌宸忽然开口,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车停在一条被秋阳晒得发烫的土路上。
江逾朝推开车门,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桂花香就扑了满脸。
眼前是个被白色栅栏围起来的小院,三棵老桂花树占了小半个院子,金黄的花簇压弯了枝头,风一吹就簌簌落,在青石板路上铺了层碎金子。
“这是……”江逾朝踩在落叶上,发出轻微的脆响。
凌宸绕到他身边,鞋尖蹭着地面,像是做了错事的小孩:“我跟陈叔打听了三天,才找到这个地方。以前是个废弃的花房,墙根那堆碎瓦还是我跟隔壁大爷一起清的。”
他推开门,木头门轴发出“吱呀”声。
院子里收拾得意外干净,墙角搭着个蓝布遮阳棚,下面摆着张原木工作台,台面上放着几卷宣纸和一套修复工具。
江逾朝走过去,指尖碰到桌沿——那里还留着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像是用砂纸打磨时没控制好力道。
“桌子是我找老木匠打的,”凌宸跟在后面,声音低了些,“量了你店里工作台的高度,还加了个放浆糊罐的凹槽……”
他忽然停住话头,紧张地看着江逾朝的侧脸,“是不是太丑了?我第一次学做木工,榫卯没敲好,腿还有点晃……”
江逾朝没说话,只是蹲下身,摸了摸桌腿连接处。
那里缠着几圈细密的麻绳,显然是为了固定不牢的榫卯。
他想起凌宸前几天手上莫名多出的淤青,问起时他只说是“不小心撞到”,现在看来,怕是跟这桌子较劲时留下的。
“椅子呢?”江逾朝站起身,故意板着脸。
凌宸立刻眼睛一亮,像被点亮的灯笼:“椅子!椅子在那边!”
他跑到遮阳棚另一边,拖出把歪歪扭扭的木椅,“这个我自己做的!隔壁大爷说我榫卯敲得比狗啃的还难看,气得我重做了三回……”
椅子腿确实歪了点,椅背上还刻着个歪歪扭扭的“朝”字。
江逾朝看着那笔画笨拙的刻痕,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凌家老宅的梧桐树上,也有过一个被刻歪的“朝”字,旁边是凌宸龙飞凤舞的“宸”。
那时他偷偷用手帕擦了又擦,生怕被柳曼发现。
“喜欢吗?”凌宸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抓着衣角,把布料都揉出了褶子,“如果你不喜欢,我就……”
“傻子。”江逾朝打断他,声音有点哑。
他走到桂花树下,捡起一片落在工作台上的花瓣,“租金多少?”
凌宸愣了一下,随即报了个数。
江逾朝挑眉——那价格低得离谱,显然是被“隔壁大爷”照顾了。
他转头看向凌宸,阳光穿过桂花枝桠,在他发间落了片金黄,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
“以后周末来这里?”凌宸小心翼翼地问,“温雅姐说你总在店里熬夜,这里安静,桂花还能安神……”
江逾朝看着满院的桂花,想起小时候在凌家,他唯一的安慰就是后院那棵半死的桂树。
那时他说想有个种满桂花的院子,凌宸还笑他“没出息”,说豪门少爷的院子该种玫瑰。
“椅子少了一把。”江逾朝忽然说。
凌宸先是一愣,随即笑得像个傻子:“我明天就做!不,今晚就去跟大爷学!保证比这把做得直!”
他手舞足蹈,差点撞到身后的桂花树,惊起一片花香。
江逾朝看着他发亮的眼睛,忽然觉得鼻尖有点酸。
他转过身,假装去看墙上的藤蔓:“井边那盆兰草,是你种的?”
“嗯!”凌宸立刻跟上来,“我记得你以前在凌家总对着那盆快死的兰草叹气,就去花市找了好久,跟老板学了怎么养……”
他越说声音越小,“可能养得不太好,叶子有点黄……”
江逾朝蹲下身,看着那盆歪歪扭扭的兰草,叶片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泥土。
他想起离开凌家那晚,暴雨砸在车窗上,他唯一遗憾的就是没带走那盆被柳曼嫌弃的兰草。
“凌宸,”江逾朝忽然开口,“你哪来的钱租这个地方?”
凌宸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却还是挺直了腰板:“我接了个线上投资咨询的活儿,给新手讲怎么避坑,一次能赚几百块。”
他怕江逾朝不信,又补充道,“真的!昨天还帮一个阿姨选了支挺不错的基金!”
江逾朝站起身,看着他故作轻松的样子,心里某个角落忽然就软了。
他想起凌宸第一次做饭时被热油烫出的泡,想起他修复旧书时磨破的指尖,想起他为了学做木工蹭得满身木屑的样子。
“走吧,”江逾朝忽然说,“回去了。”
“啊?不多待一会儿吗?”凌宸有点失落,“我还煮了桂花蜜,放在车里……”
“先回去。”江逾朝打断他,却在转身时,悄悄勾住了凌宸的小拇指。
凌宸的手指猛地一僵,随即像被烫到一样缩回,又小心翼翼地重新勾住,力道轻得像怕碰碎什么宝贝。
两人一路无话,却都没松开手,直到快走到车边,凌宸才忽然开口:“逾朝,下个月……我爸想再见见你。”
江逾朝脚步一顿。
他想起凌家老宅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想起柳曼嫌恶的眼神,心里有些发紧。
“他身体好多了,”凌宸的声音低了些,“说……以前是他太宠我了。”
他看着江逾朝的侧脸,眼神里满是紧张,“如果你不想去,我……”
“好。”江逾朝打断他,声音很轻。
凌宸猛地抬头,眼里的惊喜几乎要溢出来:“真的?”
江逾朝没说话,只是松开手,坐进车里。
凌宸站在原地愣了半天,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飞快地跑到驾驶座,发动车子时还哼起了跑调的歌。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透过车窗落在满院的桂花上。
江逾朝看着后视镜里越来越小的小院,心里清楚,去见凌家人意味着什么。
但看着身边这个时不时偷偷看他、嘴角止不住上扬的男人,他忽然觉得,或许可以试着,再往前走走看。
而凌宸不知道的是,江逾朝在转身时,偷偷把一片落在肩头的桂花夹进了钱包。
那是他离开凌家后,第一次觉得,桂花香里不再只有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