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腐臭味混杂着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流民营地上空。前日还只是零星几人上吐下泻,如今大片窝棚里的人蜷缩着,痛苦的呻吟和濒死的抽气声此起彼伏。污浊的泥地上,来不及清理的秽物混着暗红的血水肆意流淌。苍蝇嗡嗡地盘旋,贪婪地附着在那些无力驱赶的人脸上。
“是霍乱!”陈禹的声音嘶哑干裂,脸上蒙着浸过药汁的粗麻布,仅露出的双眼布满血丝,写满了惊惧,“染上的人……活不过三日!水源!一定是水源被人动了手脚!”他猛地指向营地旁那条浑浊的小河。
张辰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坠了一块浸透冰水的巨石。瘟疫!这两个字比十万敌军压境更令人胆寒。他看到苏映雪正蹲在一个剧烈抽搐的孩子身边,那孩子瘦小的身体在草席上扭曲,脸色青灰,嘴唇乌紫,每一次呕吐都带着粘稠的血丝。她小心地擦去孩子嘴角的污物,动作轻柔,可指尖却在微微颤抖。孩子的手死死抓住她的衣袖,留下污浊的指印,力气大得惊人,那是生命最后的挣扎。
“封锁营地!所有染病者挪到东边隔离!未染病者撤至西坡高地!烧掉所有染污的被服!”张辰的声音像淬了火的铁,穿透混乱嘈杂的人声。他大步走到苏映雪身边,目光扫过营地中越来越多的病患,那绝望的哀嚎像钝刀子割着他的神经。“映雪,药!有办法吗?”
苏映雪抬起头,药布上方露出的额头沁满细密的冷汗,眼中是强压下的疲惫和凝重。“症状太急太凶!寻常治痢疾、止吐泻的药石……收效甚微。”她语速极快,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我需要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必须找出对症的药方!”她猛地起身,因动作太急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才站稳,立刻朝她临时搭起的药棚跑去,脚步有些踉跄。
药棚里弥漫着刺鼻的草药混合气味。简陋的木桌上,摊开的医书泛着陈旧的黄色,旁边堆满了各种晒干的草叶、树根、矿物粉末。苏映雪几乎将自己埋进了书堆和药草里,纤细的手指飞快地翻动书页,又捻起不同的药材在鼻端嗅闻,甚至用小刀刮下一点粉末,用舌尖谨慎地舔舐品尝,眉头紧锁,苦苦思索。
“试这个!‘白头翁’合‘马齿苋’,辅以‘灶心土’!”她飞快地将几味药草投入陶罐,加入清水,放在小火上煎熬。药汁翻滚着,冒出苦涩的青烟。她小心地舀出一小勺,递给旁边一个症状稍轻的病妇灌下。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爬过。众人屏息等待着。然而,不到半个时辰,那病妇突然浑身剧烈痉挛,眼球上翻,口鼻中涌出大量粉红色的泡沫,身体猛地一挺,再无声息!
“不——!”旁边传来家属撕心裂肺的哭嚎。
苏映雪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死死抓住桌沿才没有倒下,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失败的阴云沉重地压在她心头。
“还有别的方子!一定还有!”她咬着下唇,唇上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目光扫过药筐,猛地落在一株通体赤红、叶脉如火焰纹路的奇特药草上——“龙血草”!医书残卷上记载生于极险绝毒之地,性烈如火,传闻有逆转沉疴之效,但剧毒无比,稍有不慎,反成催命符!
“龙血草……拼了!”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孤注一掷。再拖下去,整个营地都将成为死地!她迅速切下一小片暗红色的草根,毫不犹豫地放入口中,仔细咀嚼品尝!
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苦和灼烧感瞬间在口腔里炸开!紧接着,一股狂暴的热流如同岩浆般从喉咙直冲而下,在五脏六腑间疯狂肆虐!剧痛!仿佛内脏被无数烧红的钢针攒刺!眼前阵阵发黑,视野里的一切都开始旋转、模糊。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衣衫。
“噗!”一口暗红色的血猛地从她口中喷出,溅在面前的医书上,刺目惊心!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手中那半片“龙血草”也掉落在地。
“映雪!”张辰的嘶吼如同受伤的野兽,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在苏映雪倒地前险险将她揽入怀中。触手之处,她的身体滚烫如火炭,脉搏却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嘴角还残留着暗红的血痕。
“大夫!苏姑娘!”药棚内外顿时一片惊慌失措的喊声。
张辰双目赤红,轻轻将苏映雪交给旁边惊惶失措的侍女,猛地转身,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惊魂未定的众人,最后死死盯住陈禹:“说!那该死的‘龙血草’!哪里才有?!”
陈禹被张辰眼中那择人而噬的疯狂惊得后退一步,声音发颤:“毒龙沼!只……只有最深处,瘴气最浓、毒物最凶的地方才可能生有!那地方……那地方是绝地啊将军!”
“绝地?”张辰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我张辰走过的绝地还少吗?秦山!备马!拿我的刀!”他一把扯过药棚门口挂着的蓑衣和斗笠,动作迅猛如电。
“将军!不能去!您是一军之主!毒龙沼有进无出啊!”秦山噗通一声跪下,死死抱住张辰的腿。
“滚开!”张辰一脚将他踹开,力道之大让秦山滚出好几步,“看着我的人死?!看着映雪死?!不如先让我死在毒龙沼!”他不再看任何人,大步冲出药棚,翻身上马,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一人一骑,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决绝地冲向营地外那片被灰绿色浓雾笼罩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沼泽。
毒龙沼名副其实。浓稠得化不开的灰绿色瘴气像粘腻的活物,缠绕着每一寸空间,视野被压缩到不足十步。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腐败腥臭和某种甜腻的怪味,吸一口都让人头晕目眩。脚下的“地面”是深不见底的黑色淤泥,表面覆盖着腐烂的水草和苔藓,不时咕嘟咕嘟冒出恶臭的气泡。枯死的树木扭曲着枝干,如同伸向天空的鬼爪,上面缠绕着色彩斑斓的毒藤。
张辰用浸透药汁的厚布紧紧捂住口鼻,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他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谨慎,用长刀探路,寻找着稍微坚实一点的落脚点。脚下的淤泥仿佛有吸力,每一步拔出都异常费力。毒虫的嗡鸣声在浓雾中忽远忽近,令人毛骨悚然。一条通体碧绿、三角脑袋的毒蛇悄无声息地从枯枝上垂下,闪电般噬向他的脖颈!张辰手腕一抖,刀光如匹练闪过,蛇头应声而落,断口处喷出腥臭的黑血。
汗水混杂着冰冷的雾气,从他额角不断滚落。他强忍着眩晕和恶心,目光如炬,在昏暗的光线和浓密的毒藤蔓中艰难搜寻。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像在油锅里煎熬。就在他心焦如焚,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前方一处被巨大腐朽树根环绕的小小石缝里,几株赤红如血、叶脉如火纹的药草顽强地生长着!
“龙血草!”张辰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他立刻扑了过去,小心地避开石缝周围密布的尖刺和毒苔。就在他伸手即将触碰到那几株珍贵的药草时——
“嘶——吼!”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嘶吼猛地从旁边浑浊的水潭中炸响!伴随着巨大的水花,一条通体覆盖着漆黑鳞甲、水桶粗细的巨蟒猛地蹿出!三角形的头颅上,两只灯笼般的竖瞳闪烁着冰冷暴戾的凶光,布满倒刺的巨口张开,腥风扑面,直噬张辰头颅!那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黑影!
张辰瞳孔骤缩!生死关头,所有的恐惧和杂念都被瞬间压榨干净,只剩下无数次血战中淬炼出的本能!他非但不退,反而迎着那噬咬而来的血盆巨口,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紧握的一个皮囊狠狠砸了过去!皮囊在半空中破裂,里面粘稠刺鼻的火油泼洒而出,淋了巨蟒满头满口!
几乎在火油泼出的同时,张辰右手闪电般拔出腰间的火折子,猛力一甩!
一点火星精准地落入淋满火油的蟒头上!
“轰——!”
刺目的烈焰瞬间爆燃!将巨蟒狰狞的头颅完全吞噬!巨蟒发出惊天动地的痛苦嘶嚎,庞大的身躯疯狂地扭动拍打,搅得泥浆毒水四溅,周围的枯木毒藤被扫断一片!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张辰被巨大的力量震得踉跄后退,右臂的衣袖被溅射的毒液和火焰燎到,发出滋滋的声响,瞬间焦黑一片,钻心的剧痛传来。他咬碎钢牙,硬是没吭一声,趁着巨蟒在火中疯狂翻滚挣扎无暇他顾的瞬间,扑到石缝边,用刀鞘和未受伤的左手,飞快而小心地将那几株珍贵的“龙血草”连根带土挖出,紧紧揣入怀中!
“吼——!”火中的巨蟒感受到了“珍宝”被夺,发出更加狂暴痛苦的嘶吼,庞大的身躯不顾一切地朝他碾压过来!
张辰看也不看,转身就逃!他踩着剧烈翻腾的泥浆和倾倒的枯木,将轻功身法施展到极致,像一道在死亡泥沼中穿梭的幽灵,朝着来路亡命狂奔!身后,是巨蟒燃烧翻滚的恐怖身影和震耳欲聋的嘶吼!
当张辰浑身泥泞、左臂焦黑一片、如同从地狱血池里爬出来一般,踉跄着冲回营地隔离区边缘时,迎接他的是一片死寂般的绝望。病患的呻吟声微弱了许多,更多的人躺在草席上一动不动,气息奄奄。药棚里,苏映雪依旧昏迷不醒,脸色灰败。秦山等人围在旁边,个个面如死灰。
“药……药来了!”张辰嘶哑地吼着,声音如同破锣。他颤抖着掏出怀中用油布紧紧包裹的“龙血草”,那几株赤红的药草沾满了泥污,却散发着一种奇异的生机。
一直沉默守在苏映雪榻边,如同融入阴影的影子,此刻动了。他无声地接过那几株沾着泥污的“龙血草”,另一只手却将一个染血的、巴掌大小的油纸包塞进张辰手里。纸包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冰冷黏腻。
“将军,投毒者已诛。”影子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臭虫,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却翻涌着冰冷的杀意,“这是从他身上搜出的东西。”
张辰的心猛地一紧,顾不上手臂的剧痛,一把扯开那染血的油纸包。里面是几包颜色各异的药粉,散发着刺鼻的气味。一张折叠的薄纸混在其中。
他展开那张纸,上面用极其细密的笔触画着一种药草的形态,旁边标注着几行小字:“……主药三叶鬼针草,辅以腐心莲、尸苔粉……沸水化之,投入水源,可致霍乱重症……此方特制,唯‘玉枢散’可解……配方藏于……”
解药配方!张辰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映雪有救了!营地里数千条人命有救了!他立刻将配方塞给旁边一个懂些药理的军士:“快!按这个找药材!快熬出来!快啊!”
军士们如同被注入了强心剂,立刻行动起来。
就在这时,一直盯着那张配方和药粉的诸葛明,脸色却陡然剧变!他猛地一步上前,从张辰手中近乎是抢过了那张写着配方的薄纸!他的手指微微颤抖,死死盯着那配方末尾,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辨认的标记——那是一个古朴的圆形图案,由两条首尾相衔的怪蛇构成!
“这……这个徽记!”诸葛明素来智珠在握的沉稳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难以抑制的惊骇和难以置信的颤抖,仿佛看到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这是……前朝太医令府的秘传暗记!早已随着那场灭门惨案……灰飞烟灭了才对!”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穿透棚外弥漫的绝望气息,刺向无尽的虚空,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洞穿迷雾的寒意:“投毒的不是贾似道……至少,不全是!这背后……还藏着当年那桩悬案的鬼影!”
药棚里,刚刚因找到解药而升腾起的一丝微弱希望,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更为阴森诡异的发现冻结。张辰看着诸葛明失态的神色,又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几包致命的毒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比毒龙沼的瘴气更加冰冷刺骨。
太医令府灭门惨案?前朝?这瘟疫背后,竟还藏着更深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