噔。
「树」的手还是垂下了。
沈一衡沉默地看着面前这个已经走完生命旅程的老人,甚至不能称其为“人”,那是一株熬尽四百年孤独、只为传承记忆和信仰的「树」。
他的掌心握着的是「树」最后传来的温度。
温热的,像一颗燃尽前还在跳动的心。
静静地站了片刻,沈一衡取下石桌上的油灯,抱着「树」往骨棚走去。
将「树」放在骨棚的碎裂祭坛中,那祭坛就像是某种可怕生物的碎裂颅骨,恐怕就是来自于前第三天灾。
唰的一声。
烈火腾起,吞噬了干枯的树枝、剥落的树皮,还有那副勉力撑起「余渊歧巢」信仰的身躯。
火光将沈一衡的脸映得苍白又明亮,他没有动,只是静静站着,看着火焰一寸寸攀上「树」的额顶、肩膀、胸膛,烧出沉默的形状。
“这是你的意志,我也会完成我的承诺,你...一路...走好。”
不知何时,这里已经挤满了神弃民,他们纷纷靠近,围绕着骨棚肃立,却无人言语,甚至没有人哭泣,生怕打扰了「树」的最后一程。许眠被人搀扶着,望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焰,火光中仿佛看到「树」那苍老的身躯还在点头微笑,面容还算平静,眼眶却在一点一点泛红。
“树爷爷,我还没跟你说呢,你上次跟我说你什么都知道,可你却不知道我喜欢的不是骆姑娘。”
“我喜欢的姑娘已经走了,你也走了。”
“快站起来跟我说你是开玩笑的。就像往常那样,每次都说自己身体不行了,其实还硬朗的很。”
沈一衡拍了拍许眠的肩膀。
“收起你的眼泪,人死不能复生,你树爷爷生前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你可不要让他还继续牵挂。”
「树」的身影在烈焰中渐渐模糊,像是那段被封存的过往,正一点点被火焰燃尽、净化、葬送……也升华。
就在这时。
祭坛下的骨纹忽然亮起,可怖的破碎骨头竟然同时散发出森然灰光,一点一点涌入「树」的体内,渐渐的它的身体充盈的像是一道满是灰光的容器,而后砰的一声化作漫天灰雾散开,灰雾轻触的瞬间,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知,如梦似幻,悄无声息地侵入了所有人的意识。
没有痛苦,也没有异化。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位于最前方的沈一衡,那灰雾就像是长者宽厚的手掌拂过他的头顶,一种暖洋洋的感觉油然而生。
灰雾充斥着黑塔紧闭的大门前,那已经沉寂已久的黑塔也开始震颤起来,隐隐有苏醒的预兆,显然这也是「树」送给沈一衡最后的礼物,作为他信守承诺的报答。
灰雾缓缓钻入门缝内,不一会竟然真有了变化。
「哼...这劣化的灰雾,身为伟大的讷尔·克塔耶看不上,就送那些神弃...神选之民吧。」克塔耶的声音从黑塔中传了出来,带着些许不屑,那包围着黑塔大门的灰雾轰然散去。
沈一衡顿时大喜过望,“克塔耶,你醒了?这么说很快我的权能很快就能恢复了。”
黑塔的大门震动了下,克塔耶沉默片刻祂的声音才传了出来。
「倒也没有那么快,我就吸收了一些,要是多吸收点应该可以快点恢复。不过那老小子的遗产还是留给最需要的家伙吧,我看不上不过其他人恐怕还是有些许用处。」
「怎么?你小子很急吗?没了权能就跟个废人一样,我可是在黑塔里看得清清楚楚。」
「话说,你这个破黑塔到底是什么玩意,怎么能封住我这么久,我还记得最顶层那个黑棺.....给我的感觉非常不妙,好像隐藏了什么可怕的玩意在里面......」
「沈小子,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沈一衡面对克塔耶这傲娇的话只是翻了个白眼,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玩意对祂应该可是好处多多,祂只吸收了些许,就恢复了不少,可祂还是拒绝了,放弃了这种大好机会。
明显不是祂口中所说的看不上这种理由。
......这家伙,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
一时间沈一衡只注意到克塔耶的絮絮叨叨,甚至连「树」过世的悲痛气氛都冲淡了不少。
灰雾虽然克塔耶不要,可是对于其他「神弃民」倒是大补之物,这一扩散,几乎是一瞬间——像是有人在他们所有人的脑海中点了一盏灯。
神弃民们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彼此的眼中都仿佛映出了一种奇异的光彩。那是遗忘者的觉醒,是被遗弃者重新拾起信仰的光。
“我……好像,记起了什么。”有年长的神弃民喃喃出声,捂着额头,目光飘忽。
“梦境……还有……神只的低语?”有人跪在地上呜咽,却说不清为何而哭。
“我们的祖辈……原来真的是被庇佑的存在。”
“原来......原来我们不是「神弃民」,而是「神选之民。」”
“「树」大人给我们留下了信息,让我们跟随沈小哥,他会带领我们重返地面,重建光明!”
“竟然在最后一刻,「树」大人还在想着我们......”
火焰已灭,「树」的形体早已不复存在,唯有残余的灰烬,在骨棚中央沉静躺着,仿佛天地为之肃穆。
“「树」大人...一路走好....”
“「树」大人...一路走好....”
“「树」大人...一路走好....”
像是连锁反应一样,最开始是洞穴内,洞穴外,深处......「神弃民」不约而同的跪倒,一圈又一圈,像是波浪翻涌般,送他们的「树」大人最后一程。
沈一衡神色凝重,蹲下去,用手轻轻捧起那一把灰烬,忽地,一缕细微的银灰色光芒自其中升起。那光芒呈水滴状晶莹剔透,在他掌心如羽般悬浮不定,不断有诡谲的画面在闪烁中交替往复,隐约中他似乎从画面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标记,那是一个类似于大棚的标记。
“这...是什么东西?”
「这...这是「梦之种」……原来,祂真的死了。」
「那片梦田,终究还是荒了……」
“是谁?”沈一衡在意识中低语。
「……不是谁,是曾经。」
讷尔的声音并不强烈,却无比柔和,那种只属于逝者、属于梦境、属于深眠者的温柔,隐约带着一丝无法察觉的悲哀。
“你,真的只是‘新生’吗?”他问。
沉默良久。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祂死了,我活了。」
「我是唯一的第三天灾,讷尔·克塔耶,而你是我的共生者,不是使徒,我们平等。」
“......你就老实交代吧,是不是很想要。”沈一衡毫不留情的戳破克塔耶的话语,对他自己还是有一定的了解的。
「咳咳咳,沈小子,这东西对你也是有好处的......」
沈一衡双眸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随即将这枚「梦之种」收了起来,贴身放好。
今天他听到了够多的迷辛了,还需要好好消化一番。至于克塔耶,虽然没以前那么讨厌祂了,可祂毕竟还是天灾,谁知道他拥有了足够的力量以后会不会翻脸不认人,他可还记得之前克塔耶几乎能够走出塔门,自己黑塔的锁链险些困不住对方的场景。
「沈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