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振言的命令,到底还是起了作用。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柴房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便被人从外面“吱呀”一声推开了。刺眼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涌入,让久处昏暗的苏月卿和小环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进来的,是提着药箱的府医张大夫,以及两个端着托盘的仆妇。一个托盘上放着热气腾腾的白粥和小菜,另一个则捧着一套干净的被褥。先前还不可一世的管家王德福,此刻正像条哈巴狗似的跟在后面,满脸堆笑,点头哈腰。
浓郁的米粥香气瞬间击中了主仆二人的味蕾,小环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她连忙低下头,脸颊羞得通红。
苏月卿靠在墙角,用破旧的被子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些,只是冷冷地看着这迟来的“恩典”,心中一片漠然。她知道,这所有的一切,都并非出于善意,而是源于她父亲那可悲的、一文不值的“脸面”。
“咳……咳咳……”她适时地发出一连串虚弱的咳嗽,仿佛连坐直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
张大夫见状,连忙上前几步,在床边的一个破凳子上坐下,将药箱放在一边,语气温和地说道:“三小姐,老夫奉老爷之命,特来为您诊脉。您莫要惊慌,先把这碗粥喝了,垫一垫肚子。”
他的态度无可指责。作为府里的老人,他早已见惯了这高门大院里的腌臢事,也深谙明哲保身之道。
小环连忙接过粥碗,小心翼翼地吹凉了,才一勺一勺地喂给苏月卿。
一碗温热的白粥下肚,苏月卿感觉自己仿佛重新活了过来。那股灼烧着五脏六腑的饥饿感,总算被压下去了几分,身上也恢复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力气。
她顺从地将自己那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腕,从脏污的被子里伸了出来。
张大夫将三根手指轻轻搭在她的脉上,闭目凝神。柴房里一时间静得可怕,只剩下众人刻意放轻的呼吸声。
良久,张大夫才收回手,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疙瘩。
“如何?”苏月卿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一般。
张大夫看了她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他沉吟着说道:“三小姐脉象虚浮,气血两亏,是风寒入体之兆。又兼之……思虑过重,饮食不济,导致郁结于心,这才会高烧不退。若再这么拖延下去,老夫担心……会伤及根本,日后留下难以根治的病根啊。”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圆滑,“思虑过重,饮食不济”,既点明了苏月卿被苛待的事实,又没有直接得罪任何人,将责任巧妙地推给了“拖延”。
苏月卿心中冷笑,面上却挤出一抹凄然的苦笑,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脆弱。
“有劳张大夫费心了。”她没有哭闹,也没有抱怨,只是用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语气说道,“不过是贱命一条,本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只是……只是可怜了小环这个丫头,为了我这个不争气的主子,跟着我在这里挨饿受冻……”
她的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根根针,扎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张大夫是何等的人精,一听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瞥了一眼小环脸上尚未完全消退的红肿,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叹。
这位三小姐,远比传闻中要聪明得多。她全程没有一句指责,只是用一种认命般的姿态,将自己摆在了最无助、最值得同情的弱者位置。这种平静,比任何声嘶力竭的哭喊,都更能引人深思。
“小姐……”小环听得眼圈一红,眼泪不受控制地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苏月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噤声。然后,她将目光重新投向张大夫,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张大夫,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只是这柴房……您也看到了,四面漏风,阴冷潮湿,实在不是养病的地方。不知……能否请您在父亲面前为我说句话,我不敢奢求别的,哪怕……哪怕只是换一间不漏风的下人房,只要能让我安安稳稳地喝下一碗药,也就心满意足了。”
她的要求,卑微到了尘埃里。
这份“懂事”与“退让”,让张大夫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打消了。他原以为这位三小姐性情大变,会是个得理不饶人的骄横角色,却没想到她竟如此知进退,懂得为他人着想。
“唉,”张大夫站起身,对着苏月卿微微拱了拱手,“三小姐放心,您的病情和请求,老夫都会如实向老爷和夫人禀报的。这病,最忌讳的便是阴寒潮湿,须得静养才行。”
他这是在明确表态,愿意为她作证了。
苏月卿知道,自己这一步棋,算是走对了。她没有去收买或威胁,而是用事实和恰到好处的示弱,让这位府医站在了“医者仁心”的立场上,成为了自己最有力的“人证”。
“多谢张大夫。”苏月卿挣扎着想要行礼,被张大夫连忙摆手制止了。
张大夫开好了药方,交给王德福,叮嘱他立刻去抓药煎药,不得有半点疏忽。这才提着药箱,转身离去。
正厅里,嫡母刘氏正心不在焉地喝着茶。见到张大夫进来,她立刻放下茶杯,迫不及待地问道:“张大夫,那小蹄子的病如何了?可别是装出来骗人的。”
张大夫躬身一礼,不卑不亢地将自己的诊断结果复述了一遍,只是在说到“饮食不济,郁结于心”时,语气微微加重了几分。最后,他才说出了自己的建议:“……夫人,三小姐的病拖延不得,当务之急,是为她寻一个干燥温暖的住处好生静养,否则汤药再好,也是事倍功半。”
刘氏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她没想到苏月卿病得这么“恰到好处”,更没想到张大夫会替她说话。她本想发作,但转念一想,丈夫苏振言那里还需要张大夫去回话,倒也不好此刻就翻脸。
她眼珠一转,立刻换上了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用帕子蘸了蘸眼角,叹气道:“唉,这张大夫有所不知。并非我这个做嫡母的狠心,实在是这丫头性子太也顽劣,冲撞了神佛,才染上这病。让她在柴房里待几日,也是为了让她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既然大夫都这么说了……”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为难”:“……这样吧。从今日起,她的饭食、汤药,都按府里小姐的份例来,绝不敢再有半点克扣。只是这住处嘛……还是得委屈她几日。等她病好了,知道错了,我自然会为她安排一个好去处。不然,这随意顶撞长辈的规矩要是传了出去,岂不让人笑话我们苏家没有家法?”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既显出了自己的“仁慈”,又将苏月卿继续关在柴房的理由归结于“教她规矩”,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张大夫闻言,也只能在心中暗叹一声,不好再多说什么,行了一礼便告退了。
很快,刘氏的决定便传到了柴房。
小环气得浑身发抖:“夫人她……她怎么能这样!这柴房怎么住人啊!”
苏月卿的反应却很平静。她慢慢地喝着刚刚送来的、药味醇厚了许多的汤药,苍白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这个结果,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能得到正常的饮食和汤药,已经是她这场“舆论战”的阶段性胜利了。想凭几句话就让恨不得她死的刘氏大发慈悲,无异于痴人说梦。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也要一步一步走。
她赢得了活下去的资本,但这还远远不够。
被困柴房,行动受限,消息不通,她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
她必须想办法,找到真正能让她破局而出的那一个机会,那真正的一线生机。
她将目光,投向了小环带进来的、那个已经破了皮的、小小的行李包裹上。
那里,装着原主所有的“家当”。也是她,最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