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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西暖阁

巨大的舆图前,烛火跳跃,将赵琰挺拔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如同蓄势待发的鹰隼。他指尖蘸着朱砂,在龙门卫以北那片象征着黑水河的蓝色线条上,重重地画下两个醒目的叉。

“哨探推进一百里,凡遇狄骑,格杀勿论?”王承恩捧着刚刚拟好的圣旨,低声复述,饶是他久经风浪,心头也不由得一凛,“陛下,此举…无异于向黑水河谷那三万苍狼亮刃。是否…过于刚猛?”

“刚猛?”赵琰转过身,烛光映亮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眼神锐利如刀,“北狄陈兵三万于边境,如同悬顶之刃!墨衡在西山呕心沥血,匠人们以血肉铸剑!他们都在搏命!朕若再示弱,再行那绥靖拖延之道,才是真正的怯懦!才是坐以待毙!”

他大步走回御案,抓起那枚染着双色血迹的青铜碎片,冰冷的金属边缘硌着他的掌心:“江南的血,北狄的血,都在这上面!有人想用这两把刀,同时捅进我大夏的心窝!朕不仅要亮刃,还要让他们知道,这把刃,已经磨得够快!”

“奴才明白了!”王承恩躬身,再无迟疑,“蓟镇精骑三千移驻鹰嘴峪的密旨,奴才已用飞鹰发出,杨总兵乃陛下心腹,必能领会圣意,隐忍不发,以待雷霆。”

“很好。”赵琰将碎片丢回御案,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嗅金鼠’出发了?”

“已携碎片秘密出京。奴才选的是最顶尖的‘鼠王’,鼻子灵过猎犬,且精通追踪匿形之术。”王承恩眼中闪过一丝寒芒,“此人腰牌崩裂,碎片沾染江南人血,便是他最大的索命符!奴才已传令西山龙骧卫,加强戒备,尤其留意生面孔及可疑气味。只要那刺客还在西山坳附近留下过一丝痕迹,‘鼠王’定能把他从耗子洞里揪出来!”

“要快!”赵琰的声音斩钉截铁,“此獠不除,墨衡时刻有性命之忧!工坊里那些匠人,都是国士!少一个,都是朕剜心之痛!”他想起密报中“少监气息愈微”的字样,心口又是一阵抽紧。墨衡不能死!他手中的火器,是破开这危局唯一的利剑!

就在这时,暖阁的门再次被无声推开。这次进来的是一名身着便服、气息精悍的汉子,正是王承恩安插在工坊的心腹龙骧卫。他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陛下!督公!西山急报!水轮…水轮钻床,成了!”

“成了?!”王承恩失声,连赵琰也霍然转身,眼中爆发出慑人的精光。

“是!赵匠头领人反复调试,以桐油皂角水润滑关键节点,硬木丝杠终能承力,镗刀已成功钻削枪管!虽慢,却稳!且已连续钻成三根!工坊匠人…群情激奋!”探子语速极快,将试验场那惊心动魄的失败与逆转,以及此刻匠人们如同疯魔般劳作的景象,简略却清晰地描述出来。

“好!好!好!”赵琰连道三声好,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发白。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一半。水轮转动,意味着量产火枪的核心瓶颈被突破!意味着新军真正成军的曙光已现!

“桐油皂角水…润滑…”赵琰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关键细节,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赞赏,“墨衡…墨衡…你连这一步都算到了吗?好一个‘滑溜’之道!此物看似微末,实乃四两拨千斤之妙手!”他对墨衡那份呕血而成的草图,评价再次拔高。这已不仅仅是技术图纸,更蕴含着对力量传递、对材料性能极限的深刻洞察!

“陛下,天佑大夏!墨少监虽昏迷,然此‘水力’奇术已成,新军火器指日可待!”王承恩也激动得声音发颤。

“天佑?”赵琰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目光再次投向舆图上那代表黑水河谷的阴影,“天不会佑怯懦之国!佑我大夏的,是墨衡的奇思,是匠人的血肉,是边军的忠勇!”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沉声道:“传令西山,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墨衡性命!所需药材,纵是内库没有,去给朕抢,去给朕买!工坊所需物料,全力保障!告诉赵德柱,给朕钻!日夜不停地钻!钻出我大夏的脊梁骨来!”

“奴才遵旨!”王承恩和那探子齐声应诺。

赵琰重新走到舆图前,指尖重重敲在鹰嘴峪的位置。水轮已成,利剑将铸。现在,就等北狄那匹苍狼,按捺不住,伸出它的爪子了!他眼中燃烧着冰冷的战意。这一次,他要用这新铸的利剑,斩断伸向大夏咽喉的所有毒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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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山坳,废弃砖窑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恶臭中,刀疤脸像一头濒死的困兽,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砖墙,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牵扯着左臂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和火烧火燎的灼热。冷汗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粘腻地贴在身上。伤口虽然再次用撕下的衣襟死死勒紧,但暗红的血渍依旧顽固地渗透出来,在身下的干草上洇开一小片不祥的深色。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牙关紧咬,额头上青筋暴起,抵抗着伤口感染带来的高热和一阵阵眩晕。失血和剧痛正在迅速吞噬他的体力。

失败!又一次可耻的失败!

门框上那支微微颤动的幽蓝毒箭,如同最恶毒的嘲讽,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唾手可得的猎物,竟然被那该死的、从未听过的、如同巨兽咆哮般的怪响惊走了!那是什么声音?工坊里又在搞什么鬼名堂?

“墨衡…赵琰…”怨毒的低语从齿缝里挤出,带着浓烈的血腥气。任务失败,目标还活着,而自己却像阴沟里的老鼠,在这散发着恶臭的耗子洞里等死!主上的严令如同冰冷的钢针,扎在他的心上。墨衡不死,新军之魂不灭!他必须死!

一个更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因高热而混乱的意识。强闯!趁着夜色,趁着混乱,拼着这条命不要,冲进那窝棚!只要看到墨衡那张脸,把最后一支毒箭射出去!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这个念头带着毁灭的诱惑力,让他仅存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摸向了怀中另一支冰冷的吹箭管。幽蓝的寒芒在黑暗中一闪而逝。

然而,就在他挣扎着想要站起,积聚最后一丝力气时——

“沙…沙沙…”

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如同鬼魅般从砖窑入口的方向传来!不止一个人!脚步声轻盈、谨慎,带着一种猎食者特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正一寸寸地逼近他藏身的角落!

不是龙骧卫那种甲胄铿锵的沉重步伐!更不是惊慌失措的村民!

刀疤脸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瞬间压过了伤口的剧痛和高热的昏沉!

“嗅金鼠!”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前朝“夜不收”出身的他,太清楚北镇抚司这些追踪怪物的可怕!他们追踪的往往不是人影,而是气味、是痕迹、是猎物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小破绽!他们像真正的老鼠一样,能在最污秽的角落,嗅到最细微的线索!

自己左臂的伤口还在渗血!那混合着汗臭、血腥和泥土污秽的气息,在这封闭的砖窑里,对于“嗅金鼠”来说,恐怕如同黑夜中的火炬一样显眼!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强闯的念头被彻底浇灭。他像壁虎一样,将身体死死贴在冰冷潮湿的砖墙凹陷处,屏住呼吸,完好的右手紧握着那支淬毒的吹箭,对准了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独眼里闪烁着困兽最后的凶光。逃?以他现在的状态,绝无可能甩掉这些追踪的专家!那就…拉一个垫背的!

“沙…沙…”

脚步声在距离他藏身之处不足两丈的地方停住了。黑暗中,似乎有细微的、如同动物般抽动鼻翼的嗅探声传来。

死一般的寂静在弥漫。空气凝固得如同铁块,充满了致命的张力。

刀疤脸的心跳如同擂鼓,撞击着耳膜。汗水顺着眉骨流下,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却不敢眨一下。

突然!

“嗤啦——!”

一道刺目的火光骤然亮起!一支特制的松油火把被点燃,跳跃的火焰瞬间驱散了砖窑入口处的浓重黑暗!

在火光的映照下,刀疤脸看到了两张脸。

当先一人,身材矮小精瘦,穿着毫不起眼的灰布短打,面容平凡得丢进人堆就找不着,唯有一双眼睛,在火光下亮得惊人,瞳孔微微收缩,像极了真正的鼠目。此刻,这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藏身的角落,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冰冷的、如同发现猎物的笑意。他手里,赫然捏着那片沾血的青铜碎片!

“鼠王!”刀疤脸的心沉入冰窟。

而在“鼠王”身后半步,一个身形高大、穿着龙骧卫便服、面容冷硬如铁的汉子,右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鹰隼般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瞬间锁定了刀疤脸在火光下无所遁形的身影!那眼神中的杀意,比这冬夜的寒风还要刺骨!

“找到你了,铁蛋爹。”龙骧卫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如同宣告死亡的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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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山工坊,休憩窝棚

浓烈的药味混杂着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狭窄窝棚的空气里,几乎令人窒息。唯一的一盏油灯,火苗微弱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赵德柱和学徒小山子巨大而摇晃的影子。

赵德柱如同石雕般跪坐在那张简陋的木板床边,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床上的人。墨衡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白,嘴唇干裂起皮,没有丝毫血色。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胸膛的起伏微乎其微,仿佛随时会彻底停止。只有那两道紧锁的剑眉,即使在昏迷中,也依旧凝聚着一股化不开的沉重与疲惫,仿佛仍在与无形的命运角力。

小山子端着一碗刚煎好、浓黑如墨的药汁,小心翼翼地凑近床边。药碗边缘滚烫,烫得他手指通红也不敢松开。他的脸上还残留着不久前遭遇毒箭袭击的惊恐煞白,端着碗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少监…药…药好了…”小山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轻轻呼唤着。他不敢太大声,怕惊扰了这缕微弱的气息,又怕声音太小,唤不醒这沉睡的灵魂。

没有回应。墨衡依旧沉静地躺着,仿佛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赵德柱的独臂猛地抬起,一把接过小山子手中的药碗。滚烫的陶碗边缘灼痛了他布满老茧的手掌,他却浑然不觉。他跪着向前挪了半步,用那只仅存的手,极其笨拙、却又无比轻柔地,试图去撬开墨衡紧抿的嘴唇。

“少监…喝药了…”赵德柱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受伤野兽的低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水轮…成了…您听见了吗?水轮转起来了…您画的轮子…钻头在钻铁管子了…成了啊…”

他的手指粗糙,动作僵硬,几次试图将墨衡的嘴唇分开,都未能成功。浓黑的药汁顺着碗边溢出些许,滴落在墨衡青白干裂的下巴上,留下蜿蜒的痕迹。

“少监!您醒醒!看看啊!您指的路…我们走通了!”赵德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怆,独臂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碗中的药汁剧烈晃荡,“桐油皂角水!您写的那法子!管大用了!丝杠没断!钻头钻进去了!管子…管子钻好了!您睁开眼看看啊!您不能…您不能就这么…”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赵德柱。这连日来支撑着他的、用独臂砸断废枪管的狠厉,用水轮转动点燃的狂喜,在墨衡这毫无生气的躯体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少监倒下了,他们这些匠人,就算钻出再多的管子,又有什么用?这“水力”的乾坤大道,少监若不能亲眼看见…那他们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滚烫的泪,终于无法抑制地冲破眼眶的堤坝,混合着脸上的煤灰和汗水,在这铁打的汉子脸上冲刷出两道泥泞的沟壑,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墨衡胸前的薄被上,洇开深色的湿痕。他端着药碗的手无力地垂下,头颅深深埋下,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那呜咽声在死寂的窝棚里回荡,充满了令人心碎的绝望和无助。

小山子早已泣不成声,跪在地上,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悲恸中——

“水…轮…”

一个极其微弱、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如同幻觉般,在窝棚里响起。

赵德柱和小山子如同被雷击中,猛地僵住!所有的呜咽和哭泣瞬间停止!

赵德柱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被泪水模糊的眼睛,死死盯向墨衡的脸。

墨衡依旧紧闭着双眼,但那双紧锁的剑眉,却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那干裂的、毫无血色的嘴唇,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翕动了一下。

“…转…了?”

那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赵德柱和小山子的心头!

“少监!少监您醒了?!”赵德柱狂喜的嘶吼几乎掀翻棚顶,他手忙脚乱地想要去扶墨衡,又怕碰疼了他,独臂悬在半空,激动得语无伦次,“转了!转了!水轮转起来了!钻头钻进去了!成了!您的法子成了啊!”

小山子连滚爬爬地扑到床边,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只知道拼命点头:“成了!少监!成了!水在钻铁!水在钻铁了!”

墨衡的嘴唇又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但那紧锁的眉头,却仿佛因为赵德柱和小山子那狂喜的嘶吼,而极其微弱地…舒展了一丝丝。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气息,似乎…稍稍粗重了那么一分。

赵德柱看着墨衡唇边那一点点极其微弱的、几不可察的放松痕迹,再看看他依旧紧闭的双眼和苍白如纸的脸色,刚刚涌起的狂喜瞬间又被巨大的酸楚和沉重淹没。成了,少监知道了…可少监的身体…

他猛地一抹脸上的泪水和煤灰,将那碗依旧滚烫的药碗再次端起,眼神重新变得凶狠而执拗,对着小山子吼道:“哭什么!少监听见了!少监知道了!快!扶好少监!这药!一滴都不能少!给我灌下去!”

窝棚外,那低沉雄浑的水轮转动声,“呜——嗡——”、“呜——嗡——”,一声接着一声,穿透厚厚的草帘,稳定而有力地传了进来,如同大地的脉动,带着一种新生的、不可阻挡的力量感。这声音,盖过了窝棚里的悲恸与狂喜的交织,也盖过了远处砖窑里即将爆发的血腥杀机,宣告着一段以血肉为薪柴、以意志为炉火铸就的钢铁之路,正艰难而坚定地,向前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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