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镇的大门,像巨兽的嘴,缓缓洞开。
朱启明一身游击将军常服,腰挎雁翎刀,笑容可掬。
“府尊大人,刘明府,张先生,请!”
他侧身引路,姿态无可挑剔。
金知府金兰,南雄府的天,当先迈步。
官靴踏在平整得不像话的夯土路上。
四下一望。
知府大人的眉头,瞬间拧成了麻花。
静。
太静了。
数百号兵卒正在操演。
列队如尺量。
踏步如一人。
转身如臂使。
除了口令声、脚步声、甲叶摩擦声,竟无一丝杂音!
金知府猛地停下。
他脸色有点白,下意识地,退了小半步。
旁边的刘县令差点撞他背上。
“府…府尊?”刘县令小心询问。
金知府没理他。
他死死盯着那些动作精准到可怕的士兵。
喉结滚动了一下。
压低了嗓子,声音未颤,只够刘县令听见:
“刘明府…你看这兵…像什么?”
刘县令茫然:“啊?精兵…强将?”
“放屁!”金知府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气音,“像…像不像秦之锐士,汉之虎贲?”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深深的忌惮和一丝…恐惧。
“不…比那更甚!整齐划一,形如…鬼魅!人非木石,岂能如此?”
他猛地吸了口凉气,像是被自己的想法吓到。
“朱启明…练的什么邪兵?!此等强军,若生异心…”
后面的话,他没说。
但刘县令懂了。
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张一凤没听见知府的低语。
他的注意力,被远处传来的另一种声音吸引。
“铛!铛!铛!铛!”
沉闷,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
还有…隐约的嘶嘶声?
“朱将军,那是?”张一凤忍不住问。
“哦,锻造车间。”朱启明笑容依旧,“给弟兄们打点吃饭的家伙。张先生有兴趣?正好顺路,看看?”
金知府和刘县令还沉浸在“鬼魅强军”的震撼里,没反对。
一行人被引向一座巨大的砖棚。
热浪扑面。
棚内景象,映入眼帘。
张一凤,这位饱读诗书的东莞秀才,瞬间定住了。
眼睛瞪得溜圆,不是惊喜。
是惊恐!
巨大的炉火熊熊燃烧。
长长的铁砧排开。
锤头起落,火星四溅。
铁块变枪管,精钢成簧片。
木托在刨花中成型。
但人……那些赤膊的工匠!
他们像被钉在各自的位置上。
只重复一个动作!
抡锤的,只抡锤,淬火的,只淬火,打磨的,只打磨。
精准,高效,沉默。
如同…没有灵魂的部件,嵌在巨大的钢铁怪兽体内!
“啊——!”
张一凤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仿佛被烫到。
他手指颤抖地指着那流水线,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
声音因为极度的悲愤和冲击,变得尖利:
“奇技淫巧!暴殄天物!朱将军,你…你这是在‘以人役物’啊!”
他猛地转向朱启明,眼中是读书人看到礼崩乐坏时的绝望。
“圣人云:‘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
“你看看他们!他们还是‘巧匠’吗?成了只会敲打的‘活牲口’!”
“你这等做法,泯灭人性,摧残匠气!造出的器物,纵然精良,也必是戾气深重的凶兵!”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儒家卫道士的愤怒。
“君子不器!你…你这是在造‘器’,更是在把人变成‘器’啊!大逆不道!”
朱启明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
甚至还带着点“您说得对,但我就是不改”的无辜。
“张先生此言差矣。此乃分工协作,效率为先。多造快造,才能保境安民嘛。”
张一凤气得浑身发抖,想反驳,却见那些“活牲口”工匠,趁着间隙,抓起旁边木桶里的水瓢,“咕咚咕咚”猛灌加了盐的凉茶。
脸上…似乎并无悲苦?
反而有种麻木的…满足?
他噎住了。
世界观受到第一波重创。
金知府也被车间的噪音和热浪弄得心烦意乱,只想快点离开这“邪门”之地。
“朱将军,不是说去看张公子吗?”他催促。
“对对对,这边请!”朱启明从善如流。
穿过一片营房区域。
饭点到了。
空气中飘来…肉香?
还有…米香?
刘县令的鼻子,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然后,他就看到了士兵食堂。
长长的队伍,井然有序。
每人走到窗口,递上自己的木牌。
“哐!”
一勺糙米饭扣进饭盆。
“啪!”
一勺混杂着肉丁和菜叶的炖菜盖上去。
“咣!”
一碗清澈见底,但飘着点油花的菜汤递出。
士兵接过,走到长条桌边,坐下。
埋头。
开吃。
风卷残云。
吃完,自觉将空盆空碗放入指定大筐。
有杂役推着车,将筐拉走,倒入旁边沸腾的大锅。
蒸汽弥漫,洗!消!毒!
刘县令的眼睛,越瞪越大。
他看看那排队打饭的士兵。
又看看那回收清洗的大锅。
再想想自己衙门里,给牢房里那些歪瓜裂枣放饭的场景…
“噗嗤——!”
一声没憋住的笑,从他喉咙里窜了出来。
他赶紧捂住嘴。
肩膀却控制不住地疯狂耸动。
脸憋得通红。
金知府和张一凤都莫名其妙地看向他。
刘县令指着那流水线般的打饭队伍,一边憋笑,一边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发现了绝世荒诞的兴奋:
“府…府尊…张先生…你们看…看他们吃饭…像不像…像不像县衙大牢里…给囚犯放饭?”
他憋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一人一勺!不许多!汤…汤还不给续碗!哈哈哈…这朱将军…管兵比管牲口还…还精细!活久见!真是活久见!”
金知府嘴角抽搐了一下。
张一凤则觉得胸口更闷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穿过一片相对“文静”的区域。
朱启明“不经意”地推开一扇门。
“哦,这里是我们整理些文书消息的地方,简陋,简陋。”
屋内景象,让刚踏进一只脚的金知府,瞬间石化。
墙上,一张巨大的地图。
南雄府。
山川河流,城镇关隘,纤毫毕现。
保昌县衙的位置,被一颗醒目的红钉标着。
他金兰的府衙…也是红钉!
地图上,插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旗。
红的,蓝的,黄的。
还用炭笔写着细小的标注。
“商队通行”、“流民动向”、“疑似匪踪”…
几个书吏,伏在案前。
飞快地分拣着源源不断送来的小纸条。
按地域,按类型,归拢,誊抄,汇总。
高效,冰冷,无声。
金知府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缩回脚,仿佛那门内不是房间,是噬人的黑洞。
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
背脊,一片冰凉。
他死死盯着地图上那两颗刺眼的红钉,再看看那些埋头处理情报的书吏…
锦衣卫!
不!比锦衣卫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