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丫蜷缩在破庙漏风的角落,肚子像是被一只小耗子尖着牙齿在啃,又疼又空。
爹的咳嗽声像破了的风箱,每一声都撕心裂肺。
娘抱着更小的弟弟,眼睛像两口干涸的枯井,里面连一丝水光都找不到了。
整个破庙里,挤满了和他们一样的人,一股子汗臭、霉味、还有绝望的味道,熏得人想吐。
丫丫记得家乡的田,记得秋天里金灿灿的谷子,可那都是梦里的事了。
现在,她只想有一口热乎的、能把肚子塞得鼓鼓囊囊的东西。
死水一样的破庙里,忽然被丢进了一块石头。
大人们开始交头接耳,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又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怪异兴奋。
“听说了吗?码头那边……招人哩……”
“说是去啥……鸡笼……”
“管饱饭?真的假的?还给安家费?”
“分田地?你莫不是被饿昏了头,说胡话吧!”
“我瞅着像骗人的,八成是想把咱们当猪仔卖去南洋,填海喂鱼虾……”
丫丫听不懂什么叫“猪仔”,可“管饱饭”那三个字,像一把小钩子,一下子就钩住了她空落落的胃。
她偷偷看了一眼爹娘,发现他们浑浊的眼睛里,也闪过了一丁点火苗,可那火苗太小了,很快就被怀疑和麻木给扑灭了。
爹哑着嗓子,挣扎着说:“去……去瞅一眼……瞅一眼,又能咋地?总比……在这儿活活饿死强。”
娘没说话,只是把怀里的弟弟,抱得更紧了。
丫丫跟着爹娘,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了码头边上的一块空地。
我的老天爷,人可真多啊,黑压压的一片,挤得跟鱼罐头里的沙丁鱼似的。
空地中间搭着一个大棚子,比他们住的破庙可结实多了,上面还挂着一块干干净净的大木板,写着几个弯弯扭扭的字,丫丫一个也不认识。
她后来才知道,那上面写的是“启明粮行”。
棚子门口没堆着她想象中的米山面山,而是……一摞一摞的纸?
很厚实、很干净的纸,上面还印着红彤彤的印章和一些怪模怪样的字码。
海风一吹,那些纸页“哗啦啦”地响。
一个穿着干净长衫,看着就像个读书先生的人,正站在棚子前头说话。
这人是陈邦彦。
他旁边,站着一整排穿着一模一样灰蓝色衣裳的人。
是南山营的护卫。
他们腰杆挺得笔直,像庙里顶着房梁的大柱子,手里都抱着一根黑乎乎、亮闪闪的铁管子。
丫丫知道,那是枪。
他们的眼神扫过来,丫丫吓得一哆嗦,赶紧往娘的身后缩了缩。
这些人……看着好凶,可又好整齐,就像庙里墙壁上画的天兵天将。
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可光是站在那儿,就让底下乱哄哄、臭烘烘的人群,不敢太往前挤。
丫丫忽然觉得,有这些天兵天将站着,那些“哗啦啦”响的纸片……好像……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那位陈先生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丫丫听得半懂不懂。
“……此物,名为‘盐票’!”
“……前往鸡笼,开荒垦殖……”
“……凭此票,可向我启明粮行,兑换官盐!”
盐!
丫丫知道盐有多金贵,那是比白米还精贵的东西,爹娘说,官府管得最严的就是盐,家里过年的时候,才舍得在菜汤里放一小撮,让她和弟弟舔舔筷子头。
“……凡今日签约画押,愿随船北上者,每户即发‘安家盐票’一张!”
“……每日做工,另有‘工分盐票’可领!”
“……到了鸡笼,立刻分田!所获收成,三年之内,只交一成!”
分田!
丫丫清楚地听见,爹的呼吸,猛地一下就变得粗重了。
她感觉娘抓着自己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陈先生说完,从身边一个本子上,高声喊了几个名字。
那几个人连滚带爬地挤了过去,手里很快就拿到了一张那种印着红印的纸片。
然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他们走到棚子旁边一个新开的小窗口,把手里的“盐票”递了进去。
窗口里的人收了纸,居然真的从里面递出来——
白花花的碎银子!
还有一小袋……黄澄澄的小米!
“轰!”
人群像是被扔进了一个炸雷,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丫丫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地盯着那晃眼的银子和那救命的小米袋子。
是真的!
那些纸片,真的能换到吃的!换到钱!
她感觉自己的心“砰砰砰”地狂跳,好像下一秒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旁边一个白头发的老婆婆激动得直拍大腿,哭喊着:“老天爷开眼了!真能换啊!不是骗人的!”
粮行旁边,还支着一个小摊子,卖些粗盐、豆子、还有一些咸鱼干。
丫丫看见爹攥着手里仅有的、几根捡来的破渔网线,犹豫着想去换点什么。
摊子上管事的人,却笑着对一个刚用铜板换了一小筐臭鱼的大叔说,用“盐票”来买,能便宜一成呢!
爹愣住了,他哪儿来的盐票?
可丫丫亲眼看见,旁边真有人拿出那种纸片,从摊子上换走了一小撮宝贵的粗盐。
那些收了盐票的小商贩,又乐呵呵地跑到粮行的窗口,把纸片换成了银子。
丫丫看傻了,她觉得这种纸片好像长了腿,会跑,能换来换去,比铜板还好使!
就在这时,陈先生又说话了。
“……船少人多!名额有限!”
“只招一千户!额满即止!”
人群瞬间就疯了!
丫丫被挤得东倒西歪,站都站不稳。
爹娘死死地护着她和弟弟,拼了命地往前拱。
丫丫害怕极了,可她看见爹的眼睛都红了,像一头饿极了的狼,嘴里不停地嘶吼着:“快!快去报名!分田!分田啊!”
娘也咬着牙,用瘦弱的肩膀往前推。
丫丫无意中一回头,看见远处一个高坡上,站着几个穿着绸缎、腰里挂着刀的人,正冷冷地看着他们,像在看一群抢食的蚂蚁。
是郑家的人。
其中一个撇着嘴,满脸不屑地对同伴说:“哼,一堆废纸,也值得这帮贱民抢破了头?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拿这纸片蹦跶几天!”
丫丫听不懂,但她觉得,那些人看他们的眼神,比冬天的风还要冷,能把人冻成冰碴子。
爹像打仗一样,终于挤到了最前面,他哆哆嗦嗦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一个坐在桌子后面的先生,在一个厚厚的本子上画着什么。
然后,他郑重地拿起一张印着红印的“安家盐票”,交到了爹的手上!
爹的手抖得厉害,像是捧着一块烧红的火炭,又像是捧着一块天大的金砖。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张薄薄的纸片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然后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有汗味,有海腥味,还有……丫丫觉得,那是一种活过来的味道。
爹和娘脸上那层死灰一样的颜色,像是被点着了,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希望,彻底点亮了。
丫丫悄悄摸了摸爹胸口藏着纸片的地方。
那薄薄的一片,就是全家人的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