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论不在于结果,而重于双方激烈讨论中思想碰撞的妙不可言。
学子们各自归位,方才还僵持着的双方有些已经开始相谈甚欢。
除了本就不对付的孙铭和钱幼斌等人,依旧势同水火。
文会的第二个环节是联句诗赋,由于题目开放答案灵活,这一环节不挑选学子,由国子监祭酒出题,每个监生都可参与。
每位学子的面前都放着长案,长案之上皆有一张素绢长卷,众人拭目以待,就等祭酒念出诗句的主题,每人灵活发挥。
国子监祭酒文增面前放有一块匾额,待禧福公公示意后,文增挥笔在匾额上写下一个‘花’字。
这次诗句的主题仅一个‘花’字。
若说花的种类成百上千,花的含义也并不统一,远了不说,国子监里就有许多司业养的牡丹花,还有妇人头上的绢花,绣娘在衣裙上绣下的的荷花,多是绚丽多彩的姿态,只看众人如何发挥。
一众学子看到这个主题,有的两眼一抹黑,有的眉头紧皱,有的面带笑意,还有的一言不发,更有甚者直接提笔挥毫。
孙铭率先提笔,在素色的宣纸上写下大字:“东风解雨映晚霞,占得春光第一家。”
首先写出诗句的孙铭春光满面,对仗工整的字句引得国子监祭酒点头微笑,隔壁还未有头绪的同窗也低声赞赏。
同样争先的还有钱幼斌,看到死对头孙铭率先完成了诗句,他暗自咬牙,飞快在宣纸上写下自己的诗句:“明月照红蕊,碧波显青痕。”
如此这般,也引来不少学子奉承。
还有一向备受瞩目的苏应淮也写完了自己作答的诗句,引来一众学子的赞赏和传颂。
同样动笔的还有六公主云沐,今日的她身穿一袭红色长裙,掷笔时的衣袂随着清风飞扬,一派明媚风姿。
云沐歪头,脑海中思绪翻飞,当她见到‘花’字的时候,想到的不是母妃金钗上的海棠,也不是朱红的绢花,而是二姐出嫁时滴在帕子上的泪水。
嘴中,她提笔挥毫,写下了自己的诗句。
“莫笑花枝承露弱,敢将血色染天河。”云沐落笔,身前宣纸上的墨渍还未干透,一旁的好友就将她的诗句念了出来。
远处一位同窗闻言,赞赏道:“果然不愧天家英豪,此等胸怀非常人所能及啊!”
钱幼斌向来暗自爱慕高贵娇俏的云沐,理所当然接话道:“那是自然,六公主的学业一向名列前茅。”
庆安帝也见到了自己女儿的诗句,深色的眼眸幽暗片刻,紧接着嘴角就泛起微笑:“不愧是我儿,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势!”
紧接着,一张张由督学在学子处抄写而来的诗文一一呈上给庆安帝,由禧福一字一句念给他听,其中不乏有诸如‘群芳妒尽自芳华’‘玉蕊含香道风华’等佳句,引得庆安帝展颜颔首。
忽地,禧福翻到下一张信笺,上面的两句诗引得他心头猛地一颤,待看清了信笺右上角学子的名字,禧福的眼中泛出喜色。
庆安帝察觉到禧福有些许停顿,眼眸微微瞟向后者:“怎得,见到了好诗?”
禧福缓慢开口,眸中带着肯定:“咱家这就念给圣上听。”
他清了清嗓,特地用了比方才更大的沙哑嗓音,让下首站着的学子们也一一听到:“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话音刚落,还未等庆安帝开口点评,一个学子就嗤笑道:“好直白的诗句,没得半点意境可言。”
祭酒文增却是笑道:“这两句是确实称得上形象简洁,只是听来好似意犹未尽,定还有后两句。”
禧福公公点头,“文祭酒所言不错。”他仍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诸位莫慌,咱家这就继续念给诸位听。”
紧接着,他手持信笺,朝众人念出后两句:“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此句一出,包括裁判官在内的所有人都纷纷点头。
仅仅是转折的两句诗,就让人好似看到了陡然凌厉的寒风,以及傲雪寒梅的醉人之姿。
一位五经博士率先赞赏道:“好诗,好诗,老夫仿若看到了一幅墨香浸润的墨梅和刚强坚毅的寒梅。”
“绝妙好诗,绝妙好诗啊,不知这是哪位小友写下的?”
庆安帝听完这句诗,怔愣了些许时间,忽然猛地起身从禧福手中拿出信笺,方才看到这诗句的主人。
正是宋志明。
庆安帝不住地点头,眼眸扫向那个玄衣少年:“简直是浑然天成的佳句,尽显寒梅清冷孤傲的风姿。”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询问少年:“你是如何想到这两句的?”
此言一出,哪怕众人还有疑问,也明白了庆安帝所问之人正是宋志明。
人群中,有人羡慕,有人嫉妒,还有人更是丝毫不掩饰自己厌恶的眼神,不过更多的还是好奇的眼光。
只见宋志明上前一步,不卑不亢道:“这是我偶然间想到的诗句,若非要说从何而来,不如讲是……梦中谪仙处的偶得佳句。”
祭酒文增微笑点头:“哪里来的谪仙,不过是这孩子心思灵敏,能察觉常人所不能察觉之物罢了。”
司业也附和道:“正是如此,此诗起承转合之处毫不生硬,可以说是无迹可寻,从寻常之物中窥见深奥之秘,妙啊,妙啊!”
最先夸赞的五经博士苍老的双眼一动不动,看向宋志明的眼神带上了明晃晃的赞赏:“将‘花’写得这般超凡脱俗,老夫甚是喜爱,甚是喜爱啊!”
唯有宋志明在一声声赞扬声中波澜不惊,他看着一张张震惊的面孔,只庆幸自己脑海中有领先了他们将近一千年的学识和知识。
老祖宗严选的诗句果然力道强劲,饶是这个朝代最精湛的学者们也不由得钦佩非常。
尽管如此,宋志明面上没有半分骄矜和自满,他深知自己只是运气好比其他学子的见识多了一些,若是要往更高出走,他还是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是。
只宋志明这副波澜不惊的神色看在有些人眼里就是拿乔做派了。
比如,钱幼斌。
钱幼斌背对众人,冷嗤一声,心中对宋志明的诗句冷嘲热讽。
哼,真是个装的,几句短浅直白的诗句就以为能入了圣上的眼?
别听了几句夸奖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才好。
另一种心怀妒忌的是赵鹏举的儿子赵昭平。
赵昭平听到禧福公公年嘴里念出的诗句,起初是惊讶和艳羡,竟然有人如此通透?
将梅花写得这般形象动人,又富有禅趣。
先人喜爱寒梅者数不胜数,只很少有人描述地这般易懂但又孤傲脱俗。
但这几句诗全然写出了梅的高洁,深刻含蓄又暗含理趣,于平淡中见精妙之感,令赵昭平喜爱不已。
一直到庆安帝兴致勃勃对上宋志明那厢的方位时,赵昭平还以为是哪个名不见经传的同窗终于开窍一回。
谁知回话的竟是宋志明?
赵昭平紧紧攥上了掌心,喉结上下滚动,不甘又阴暗的想法再一次浮上了心头。
这一边,庆安帝见到这个自己亲自下旨入学国子监的少年果然争气,露出爽朗的笑容,大声叫好,吩咐禧福赏赐白银百两给宋志明。
他又想到方才还在经义辩论中不发一言的宋志明,问出了自己的疑虑:“你有这般细腻的心思,为何对于经义中人性善恶的争辩未有见解?”
宋志明拱手回话,不卑不亢的声音响彻在国子监的上空:“回陛下,并非在下不执一言,而是在下认为人心易变,善恶难以定论。”
庆安帝微笑:“哦?”
宋志明接着道:“人活一世,有人心怀赤诚,却未必不会在历经困苦后变为虚伪小人;也有世人口中的山匪恶人收养弃婴孩童,那他又是善是恶?”
他又拿起砚台中的一滴墨汁洇开在纸上,“如同墨汁的浓黑,若辅以清水……”说着,他又拿起一盅茶水在瓷盘中调和,骤然间墨汁显变成了灰色。
“是非善恶不应是泾渭分明的区分和非黑即白的争论,因而小生无法作答……”
说罢,一直沉默的赵昭平上前一步道:“圣上,在下有话要说。”
庆安帝认出此子正是赵鹏举的儿子,他伸手示意:“直说便是。”
赵昭平想到今日大出风头的宋志明,不由得带上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如你这般,孟子所言的人性本善不过是谬论了?”
“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巧言令色,可有更加实际的例证?”
宋志明摇头失笑,“赵公子想要例证?”他想到了先前钱幼斌讽刺赵昭平的话语,“赵公子讲了国子监门前两个乞儿,钱公子说赵公子口中的善是装腔作势。”
“可我却分明见到赵公子命自己身边的小厮给那二人送去了炊饼充饥,难道那小厮不是听自家主子的令送去的吃食,而是多管闲事?”
“如此可见,赵公子是个实打实的善人,可这般实打实的善人,心中就无半点不可见人的阴暗想法?”
宋志明一边说,一边踱步至赵昭平的身前,离他越来越近,赵昭平分明见到了对方幽深瞳孔中仿若洞察了人心的黑眸。
赵昭平猛地一颤,不敢再看宋志明,转头冷哼:“哼,我不欲与你过多争辩。”
庆安帝看到下面两个学子针锋相对,越发感觉有趣,见赵昭平无话可说,他方笑着出声:“好了好了,你二人莫要再做争执。”
“依寡人看,你二人所言都有些道理。”
宋志明嘴角抽搐,这不明摆着是当好人?
没办法,谁让人家是老大呢?
宋志明拱手道是:“圣上所言有理。”
庆安帝点头,看了眼天色,他对下首的一众学子道:“今日天色不早了,还有策论未曾一较高下,我甚是遗憾啊。”
禧福公公适时开口,规劝道:“圣上不若将策论的题目公开,诸位学子过后也好各自切磋较量,拟个合适的日子,由文祭酒挑选出前三甲,届时再将三甲的文章呈给圣上观摩如何?”
庆安帝满意点头:“如此甚好。”
“禧福,将我的策论题目念出来给诸位听听。”
禧福公公闻言,从袖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试题卷轴摊开,扫了眼下面站着的众人,“本次文会的策论主题……”他尖细的声音拖得很长,传到每个人的耳中,“湖广蝗灾治理方略。”
话落,惊讶的声音在下面的学子们中间荡开。
学子们各个交头接耳,皇子们也挺直了脊背,心中各有思量。
就连六公主云沐都惊讶地下意识捂住了嘴。
钱幼斌朝身边的李乘风轻声说道:”这,圣上这不是半月前刚派了宋御史前去湖广查探灾情?”
李乘风皱眉道:“或许圣上是想考察我等的应急能力。”
前排学子们的低语落在庆安帝的耳中,他端坐在龙椅上,慢条斯理地转动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将目光扫过一众神色各异的学子脸上。
“怎么,对朕定下的策论不满意?”
一阵阵死寂中,唯有左相苏泰清的小儿子苏应淮向前一步恭敬回话:“回圣上,我等自然愿意为蝗灾献出计策。”
“只是我等还相信,苏御史一定可以扑灭蝗灾,稳定民心,不过我等还是会竭尽全力,为这次的文会策论交出最满意的文章答卷。”
苏应淮自是不知道宋忠贤还存了让宋玉进国子监的心思,他只是看在姐姐苏燕宜的面子上才为宋忠贤美言了两句。
若是苏泰清在场,定然是要说一句‘我儿天真’,苏燕宜虽然是苏应淮的亲姐,但轻易给然作保可是大忌,更何况对面的人还是庆安帝。
庆安帝闻言,摇头失笑,左相这个小儿子还是太嫩了点。
不住点头:“正是如此,不论宋忠贤如何在湖广办差,你们这边的策论定要按时上交,朕等着你等的妙计。”
下首站着的学子齐声应是,唯有宋志明神色幽暗。
看来他的准备,总算没有白费。
庆安帝布置下策论的第三日,宋志明已然将湖广蝗灾的治理方法都整理好了。
国子监。
宋志明放下手中的狼毫,将桌案上还未干透的宣纸摊放在上头,揉了揉算账的手腕。
他抬头看向东侧院中的日晷,青铜的晷针影子已然爬上‘酉时二刻’的纹路。
茶叔那厢想是要开饭了。
宋志明复又想到家中那个鬼祟的厨娘,不管怎样,她的厨艺着实算得上上乘。
宋志明看了眼案明日就要交给祭酒的文章,起身离坐。
为了以防万一,宋志明离开时将房门严丝合缝地锁上,方下学离去。
除每月了初一十五的休沐日,国子监下学的时间是固定的,今日的课业不重,因而仍有几个学子在自己房中面对自己面前的文章怔愣出神。
国子监给各个监生都备了房间以作休息用途,因为磨不出湖广蝗灾的策论,许多学子并未归家,昼夜在自己的房内长吁短叹。
眼看就要上交策论,他们的文章还是词藻堆砌的华丽篇章,地方民生和蝗灾治理只有寥寥数字,想来也不会入了祭酒的眼,更别说是得了三甲呈给圣上观摩。
时间一转眼就来到了戌时三刻,属于宋志明的厢房前,赫然出现一个玄色的身影。
此人鬼鬼祟祟四处张望,见四下无人,拿出手中偷藏的铜丝,猫腰站在宋志明房门外。
他的指尖拿起细小的铜丝,试了两次才撬开门闩。
钱幼斌推开房门,门轴猛地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吓得他一个激灵,回头四下张望,发现无人后才松了口气,接着钱幼斌一个灵活的侧身便钻进屋内。
钱幼斌打眼眼就看到桌案上摊开的策论,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拿起宋志明早已墨迹干下的文章,就着昏黄的烛火一字一句细细研读。
“鸡鸭食蝗,以草木相诱,引以驱之……”
钱幼斌倒吸一口冷气,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两只手死死地攥紧了纸张,钱幼斌继续朝下看。
“以工代赈,开仓放粮……”
一口气将宋志明的策论看到底,钱幼斌喃喃低语:“若是我将这策论呈上去,圣上岂不龙颜大悦?”
他早就猜到宋志明必然有良策呈给庆安帝,幸好今日灵光一现,决定来宋志明房中探查一二。
否则他还不错过了这么好的计策?
他准备将宋志明的策论想法写在自己的文章中,至于他的这篇文章嘛?
他可以装作墨渍不经意打翻,将其策论洇上墨迹。
明日就是上交文章的最后一天,宋志明来不及再写一遍文章,一甲策论不就是他钱幼斌的了?
钱幼斌双眼放光,细细又将宋志明的文章研读了一遍,终于将其中观点熟记于心。
紧接着钱幼斌拿起墨盒,正要将墨渍摊在宋志明的策论上,不料身后却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钱幼斌吓得差点跳起来,转身就看到了一道淡粉色的身影正倚在门框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人好巧不巧正是钱幼斌自小爱慕的女子,六公主云沐。
云沐上下打量钱幼斌惊慌的面容,又看到了他手中拿着的墨盒,一脸天真地询问:“钱公子这是做什么?”
“难道专来请教宋公子文章吗,可是我见宋公子早就下学了啊?”
钱幼斌面对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子,还是在这般偷鸡摸狗的状况下,他生怕自己被云沐看低,双颊紧张到泛出了红晕。
他吞吞吐吐:“是,是啊,我本想来请教宋公子……”
“那你怎么拿上了人家的东西?”云沐疑惑。
钱幼斌闻言,马上将墨盒放在案上,双手举起:“我就是,就是见宋兄这墨盒别致,想观摩观摩,观摩罢了……”
云沐恍然大悟般点头,“那就好,我还以为钱公子你鬼鬼祟祟是有猫腻呢。”说罢,她又带上明晃晃的微笑,“既然如此,咱们走吧。”
“省得叫人看到,以为我们二人在盗窃呢!”
钱幼斌猛然听到‘盗窃’二字,身子颤了颤,马上回道:“自然自然,六公主,咱们快走吧!”
说完,钱幼斌率先迈出步伐,双眼盯着鞋尖,不敢看云沐一眼,飞快地走出宋志明的厢房,连跟云沐道别都未来得及,仿若身后有凶兽在猛追不舍。
云沐狡黠的目光看着钱幼斌慌乱的身影离去,等人彻底消失不见,她才将宋志明的房门仔细关上,确保锁好了后才转身离开。
刚走出两步,云沐的身边就多出了个身量更高的人影。
身旁多出个人,云沐半点惊讶也没有,两人并肩行走,各有心思。
瞧着院中的日晷晷针的影子悄然间就快要指向亥时,云沐终于转头,超身边之人开口。
“四哥,你为何要我帮宋志明?”
“他的文章被弄花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云渡收起手中的折扇,食指轻点妹妹的眉心,笃定道:“此子非池中之物,你我今日相帮,只会有益处。”
云沐心中疑惑,她怎么没看出宋志明有什么能耐?
莫非是……
“四哥,你觉得宋御史不能平息蝗灾?”
云渡收起看向远方的目光,摇头:“我自然希望他可以,这样大周朝百姓也不必忍受饥饿之苦。”
“沐儿,你可知米价已经涨到了五两一石?”
说到这,云渡的眉梢已带上了愁绪:“长此以往,不说远处,但就京城而言,乞儿将会多出三倍不止。”
云沐也点头:“正是,希望蝗灾尽快被平息吧……”
云渡紧接着道:“我在宋志明处安插了眼线,那人告知我的暗卫,宋志明对湖广之事很是有一番见解。”
“若是宋忠贤那厮尸位素餐,父皇到时也不至于没有可用之人。”
云沐惊讶:“四哥竟这般有先见之明?”
“据我所知,宋志明此前还是个名不见经传之人,四哥是怎地注意到他的?”
云渡抿唇微笑:“我自然有我的方法。”
云沐‘切’了一声:“爱说不说。”
云渡摇头失笑:“不管如何,还是希望不要用上他的办法,望武昌府不日便有好消息传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