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一刻，老曹敲响了小院的木门。
小五刚将手头的杂活干完，听见外头的叩门声，小跑着出去。
刚走出灶房，他隔着木门见到外面佝偻的身影，“曹叔？”接着小五笑起来，“您来找茶叔下棋啊！”
说着，小五快步上前拉开门闩，待木门大开，他方才看到茶叔手中牵着的阿苒。
小五指着阿苒，疑惑道：“这是？”
未等曹叔解答，阿苒眯起眼睛乖巧回答：“我来找姐姐！”
不远处的厢房内，阿衡吃完早饭正要在小七的搀扶中回床上躺下。
大夫说她这腿伤得不算轻，的好生修养上半月才能正常下地行走，她心里头还惦记着弟弟，想着等伤好了定要马上去文荣巷看阿苒，免得那小子胡思乱想。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刚躺下好像就听到了弟弟的声音。
许是这段时间太想念阿苒，阿衡没当回事，重新闭上眼睛。
紧接着，一道声音在院子里响起：“阿衡是我姐姐，我要找她！”
闻言，阿衡猛地睁眼，小七见人这模样，忙问道：“可是口渴要喝水？”
阿衡摇头，撑起身子隔着门窗朝院外张望，果然见到隔壁的老曹牵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不是阿苒又是谁！
她将手臂抬起，对不远处的小七道：“扶我出去。”
小七应声，快步上前撑起阿衡的右臂，此时厢房的木门被人一把推开，率先映入阿衡眼帘的就是她朝思暮想的阿苒！
不远处的阿苒一下就冲到阿衡怀中抱住姐姐的腰肢：“姐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阿衡也紧紧搂住弟弟。
少年抬头，看见脸色苍白的阿衡，不由自主出声问道：“姐姐，你生病了吗？”
阿衡轻笑，素手摸上弟弟毛茸茸的头顶，温柔道：“姐姐没事，很快就好了……”
“嗯……”阿苒缩进姐姐的怀里，心中暖洋洋的。
姐弟二人终于重逢，被二人声音惊动的宋志明不知何时已经倚在门框上，嘴角也跟着轻轻扬起。
国子监。
宋志明三人回京这段时日，每人府上都收到不少拜帖，其中不乏有些从前不甚相熟的同窗。
这不，待他刚踏进国子监大门，一双胳膊一把拦上他的肩：“宋兄，多日不见，更加俊朗了嘛！”
他看向来人，从那半是熟悉的脸上看出这人好像是自个儿同窗，朝其礼貌颔首，而后不着痕迹地将对方的胳膊从肩膀上扯下。
那人讪讪，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路过的孙铭打住。
孙铭远远看到宋志明，超其热情挥手，“哎，宋兄！”他露出大大的笑脸，“这里！”
宋志明微笑，听话地上前，待刚才那同窗不甘心地走远，方低声对孙铭道：“多谢。”
孙铭摆手，“不碍事。”他瞅瞅宋志明小小年纪就一派老成的神情，不免道，“原来宋兄也会被这种人缠住。”
说着，孙铭挠头：“我还以为只我和赵兄有这些苦恼。”
“你是不知道啊，宋兄。”孙铭以扇捂唇，压低了声音，“从武昌回来这几日，我家管家每日都能收到起码不下这个数的拜帖交给我！”说着，他伸出一个大掌比画。
“不光如此，就连我爹也比平日多了不少应酬呢。”当然都是因为他儿子有出息！
瞧着宋志明虽貌似吐槽但实则炫耀的模样，宋志明并未拆穿，也没说自己小院每日也能接到起码相比他那数三倍的帖子。
他抿唇微笑，跟着孙铭一道进入广业堂。
趁着来人还不多，孙铭朝宋志明使了个眼色，轻声道：“宋兄你可听说……”想到昨日他爹告诉自己的小道消息，孙铭不自觉变得神秘兮兮，“圣上有意在殿试之前将咱们这些贡生随机分组，由内阁率先考核，再由圣上复核成绩，这加试定是会影响殿试排名的！”
宋志明皱眉，今年的殿试一反常态，事出反常必有妖。
一瞬间，他想到最可能的缘由，这样做虽然会激发氏族贡生和寒门学子之间的冲突，但也加大了殿试的不确定性。
一些寒门学子可以通过与氏族高门的学子一同组队而跟着获得更好的机会，否则最后只能沦为炮灰。
多年后，等这些没有背景的寒门入朝为官，庆安帝身边就会出现更多得用之人与左相抗衡。
算得上一招险棋，且需要不少年数经营的险棋。
因为那些寒门保不准就与氏族高门狼狈为奸，助长左相一党威风，到时庆安帝难免不会拿这些人做鱼饵，引君入瓮。
宋志明轻笑，真是有意思。
他看向对面摩拳擦掌的孙铭：“孙兄何必担忧，以你的才学，必然不会被人比下去。”
孙铭闻言不好意思起来，他摇头：“我爹说国子监之外的四大书院中，有不少寒门贡生的才学也不容忽视，还是不能大意。”
他所说四大书院是为白鹿洞书院、岳麓书院、嵩阳书院、和应天书院，大周朝不能进国子监的学子多由家中出资进去读书，一些寒门学子就更是节衣缩食攒钱，而后离开故土，只为了去往四大书院学习，这些宋志明都有所耳闻。
宋志明颔首：“令堂所言不错……”
话音未落，几个学子勾肩搭背进入广业堂，看到堂中说话的宋志明二人，其中一个嗤笑着朝孙铭开口：“呦，孙兄，这么快就开始巴结起咱们榜首了？”
说完，李乘风朝身边的钱幼斌道：“有些人还真是猴急，没听说贡生组队时随机的啊？”
“如此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到时候说不定被分到的是哪个山脚旮旯里的穷酸贡生呢！”
宋志明冷笑，这李乘风未免太过自傲，庆安帝的旨意都还未下，他就在这里讽刺同窗，也不怕有人多嘴参他爹礼部侍郎李苗揣度圣意。
他正要起身教训李乘风两句，同他们一道的苏应淮却出口瞪了眼李乘风：“闭上你的嘴，休要胡言乱语。”
若不是顾忌脸面，苏应淮真想动手扇姓李的一巴掌，这人嘴上怎得没个把门的？
他刚将自己从父亲那得知的秘闻告知二人，转头就拿来讽刺起别人？
虽然苏应淮也不喜宋志明，但他还是知道事以密成的道理。
被李乘风弄得心情不好，苏应淮没再说话，径直走到自己位置上，随意掀开一本书册看了起来。
李乘风见状讪讪，朝孙铭做了个鬼脸，跟着苏应淮离开。
唯有钱幼斌朝宋志明二人歉疚笑笑，这才大踏步走远。
孙铭看着钱幼斌的背影，冷冷道：“装什么好人……蛇鼠一窝，哼。”
“别看钱幼斌不长跟着李乘风耍派头，实则心思黑着呢……”孙铭小声道。
宋志明想问钱幼斌怎么心黑，却见孙铭转头又换了副表情，笑着对宋志明道：“宋兄你可别多想，我可没有他们嘴那么大……这消息我只跟你说，说来也不知圣上会不会加试？”
说着，他又小声嘀咕了句：“最好别，搞得我头大……”话落，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宋志明安慰似的拍拍对方肩膀，径直走向自己位子上坐下。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除了早间透过李乘风和孙铭之间的对话，国子监再没有一丝组队加试的消息。
酉时二刻，宋志明拎着书箱与众多监生一道离开广业堂，刚踏出国子监的朱门，他就见到不远处的墙根下站了一名小厮。
那小厮他认得，正是大学士赵鹏举府上的。
只见小厮仰头张望国子监大门，见到赵昭平，小厮朝这边挥手。
赵昭平心下诧异，自己父亲从未派人来接过自己下学，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来不及多想，直接朝宋志明拜别，而后就要抬步过去。
小厮动作比赵昭平快得多，他小跑着过来，给赵昭平和宋志明行礼。
宋志明颔首。
赵昭平正想出声询问，小厮先开口，一脸歉疚道：“宋公子，我家老爷请您到府上一聚，是为感谢您在湖广对我家公子的关照……”
宋志明闻言心道，关照？
恐怕不是。
见小厮模样，他已猜到赵鹏举的意思，八成是要为赵昭平在湖广之事朝他赔罪。
那夜孙铭夜半敲响自己驿站的房间，告知自己赵昭平去了一封迷信到湖广，企图让远方族叔赵成亮在蝗灾上为难宋志明，若不是他准备充足，兴许赵昭平真能如愿？
赵昭平也猜到了这点，他未过多言语，只不住朝宋志明使眼色，也怕他落了赵鹏举面子，到时父亲又要埋怨自己不说，还要那宋志明与自己好生比较一番。
经过李二劫持自己那件事，他虽然不似从前般讨厌身前的宋志明，但赵鹏举每每在家中提到对方，心中还是有股隐隐的酸意。
这边三人的动作落在远处李乘风的眼里变了副味道，李乘风撇眉，对身旁的钱幼斌道：“瞧见没，当老子的还给儿子张罗上了。”
伸手捂住嘴巴，李乘风又悄声道：“你且看着吧，到时候宋志明定然与赵昭平分到一组……”
钱幼斌不信：“不会吧……苏兄不是说要随机分组，难道赵大学士还能在圣上眼皮子底下徇私枉法不成？”
李乘风嗤笑：“谁知道呢。”
钱幼斌无语，没头没尾的事情，李兄纵然不喜赵昭平，也用不着诋毁人家吧。
他叹了口气，与好友告别，离开这是非之地。
另一边。孙志明已然答应了赵昭平的请求，与其一道坐上了前往赵府的马车。
下车后，宋志明与赵昭平跟着小厮直接去往书房。
小厮恭敬地轻扣雕花木门，里头紧接着传来一声年迈却十分有力的声音：“进来。”
宋志明大踏步迈过门槛，赵昭平紧跟其后。
见人进屋，赵鹏举伸手示意道：“坐吧。”
二人先朝桌案前的赵鹏举作揖，而后一前一后坐到了不远处的八角椅上，赵昭平全程抿唇低头，没了往日在国子监那样的傲气。
宋志明从进屋起就不动声色打量赵鹏举，说来这只是他第二次见自己这个所谓的恩师，他心中对这位大学士是有着感激之情的，毕竟若是没有赵鹏举，宋志明如今别说进国子监了，连参加乡试的机会都没有。
赵鹏举微笑着让小厮上茶，而后出声道：“今日老夫叫你二人前来，一则是为了告知你们不日圣上将会下旨加试，由贡生随机三人一组进行考核，想必这些你们也听说了……”
宋志明颔首，又听赵鹏举继续道：“二来，则是为了代我儿朝小友赔罪……”
说着，赵鹏举双手撑着桌案缓缓起身走到宋志明身前，郑重其事朝他作揖。
宋志明自然立时搀扶住对方，只让这礼行了一半。
赵鹏举没有执意非要给这后生真作揖，很自然地就坡下驴，马上摇头作罢。
宋志明双手搀扶对方，叹了口气，一派恭顺道：“晚辈哪能受您如此大礼……再说……”他疑惑般看向身边满脸羞愧又无可奈何的赵昭平。
“您缘何要替赵兄给我赔罪？”宋志明心知肚明赵鹏举此举是为了儿子来自己面前说项。
湖广一行，赵昭平有意借赵成亮之手给自己下绊子却未得逞，自己又救了赵昭平一命，怎么算都是他赵家欠自己多些。
他们回京已有小半月有余，也不见赵鹏举有何行动，想来是武昌巡抚赵成亮终于将湖广之事传信给了京中关系没那么亲厚的表哥，赵鹏举这才想到代子赔罪。
宋志明自然不能受这个一把年纪的大学士之大礼，且赵鹏举还是推举自己参加乡试之人，于情于理自己作为小辈就算吃些亏又何妨。
且经过上次在赵府的竹林对弈，宋志明俨然与赵鹏举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入仕之后，定还是要继续仰仗对方。
赵鹏举闻言哈哈大笑，末了似是想到什么又叹息一声：“事情已然过去，昭平在武昌给小友你添麻烦了，老夫特此赔罪啊。”
赵昭平羞愧欲死，他心知他爹八成知道了自己从前那些龌龊心思，被人暗戳戳点到，下意识阻止他爹透露更多。
要是宋兄知道他曾写信给赵成亮试图扰乱钦差办案，那自己哪里还有脸面在宋志明跟前呆？
更别说他现在是真心将宋志明当朋友的，自然不会再害他，过去那些事，他不想再提。
赵鹏举摆手，“不提也罢。”他抚上自己白花花的胡须，看向身量高挺的俊秀少年，“老夫特地在前厅摆了一桌饭菜，小友若是不嫌，便留下一同用饭吧。”
宋志明颔首。
因着赵鹏举还有一些事情没处理，特地吩咐赵昭平带宋志明在府中院子里转上两圈，等时候到了再去前厅用膳。
宋志明欣然答应，他知道赵鹏举有意让赵昭平与自己破冰，以后少做些糊涂事，既然对方想让自己装作大度的样子，那宋志明也乐得自在。
毕竟相比敌人，谁不愿多个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