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铜钱和那块沉甸甸的、带着棱角的硬物(银角子?)紧贴着心口下方的皮肉,沉甸甸的,硌得生疼。每一次心跳,都像是被这冰冷的金属块狠狠撞击一下。那沉甸甸的分量感,本该是温暖的希望,此刻却像一块刚从冰河里捞出来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瑟缩。
林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通往村尾的泥泞小路上。夜风像刀子,刮过湿透的破衣烂衫,带走最后一丝残存的体温。他走得踉踉跄跄,每一步都像是在拔泥潭。身后那片河滩炼狱的景象——翻滚的毒烟、抽搐的王二愣、那口冒着不祥余烬的黑锅——如同跗骨之蛆,紧紧黏在意识深处,散发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臭。
钱袋子里铜板随着脚步相互碰撞,发出细碎、冰冷的摩擦声。这声音本该悦耳,此刻却像丧钟,一下下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陈老四那惊恐扭曲的脸,王师傅那狂热又恐惧的眼神,还有王二愣最后那如同地狱恶鬼般撕咬毒物的景象……这一切,都是他用这袋沾着泥污和血腥的铜钱换来的“分红”。
“呕……”又是一阵剧烈的反胃涌上喉咙,林闲扶着路边一棵歪脖子枯树,干呕了几声,却只吐出一点酸涩的胆汁。他抹了把嘴角,冰凉的唾液混着冷汗,糊了一脸。
活下去。
只有这一个念头,如同风中残烛,在无边无际的寒冷和恐惧中顽强地摇曳着。
他必须回到赵大爷那里。那个破棚子,是这片陌生冰冷世界里,唯一一个勉强能称之为“窝”的地方。至少,那里有堵墙,能稍微挡点风。
终于,那熟悉的、低矮歪斜的破棚子轮廓出现在昏暗的视野里。棚子里没有灯火,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赵大爷大概已经睡下了。
林闲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挪到棚子门口。门板虚掩着一条缝,里面透出更加浓郁的、混合着霉味、老人体味和微弱食物残渣气息的浑浊空气。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推门进去。他怕自己身上那股从河滩带回来的、几乎实质化的腥臭和恐惧气息,会惊醒本就耳背、睡眠极浅的老人。
他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到门槛外的泥地上。冰冷的湿气瞬间透过单薄的裤子,直刺骨髓。他蜷缩起来,把脸埋进膝盖,试图用这卑微的姿势保留一点可怜的热量。怀里的钱袋子冰冷坚硬,硌着肋骨,提醒着他刚才那场噩梦般的“分红”。
时间在寒冷和死寂中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棚子里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带着痰音的咳嗽声,还有窸窸窣窣的、像是老人翻身摸索的动静。
“谁……谁在外头?”赵大爷那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睡意和警惕的声音,从门缝里微弱地传了出来。
林闲抬起头,冻得发僵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大…大爷…是我…林闲……”
门板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推开了一条更大的缝隙。赵大爷佝偻着腰,披着一件更破的旧袄子,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努力辨认着门外蜷缩成一团的黑影。
“林…娃子?”老头的声音带着点困惑,“咋…咋不进来?外头…冷…”
林闲没动,只是把身体蜷得更紧了些,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身上…脏…臭…怕熏着您……”
赵大爷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理解林闲的话。他扶着门框,极其缓慢地、一步一顿地挪了出来。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落在林闲那沾满泥污、冻得发青的脸上,又扫过他紧紧抱在胸前、微微鼓起的胸口(钱袋子藏在里面)。
老头没说话,只是又极其缓慢地、一步一顿地挪回了棚子里。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翻找声。
片刻,赵大爷再次挪了出来。这一次,他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是半碗浑浊的、几乎看不出颜色的液体,上面还飘着几根煮得发黄发烂的、不知名的野菜梗子。碗是温的,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几乎被霉味掩盖的、一丝丝粮食的气息。
“喝…喝了…暖暖…”赵大爷把那碗浑浊的汤水,颤巍巍地递到林闲面前。碗沿还带着老人手心的温热。
林闲抬起头,看着眼前这碗浑浊的、飘着烂菜叶的“汤”。碗里的液体浑浊得如同泥浆,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这玩意儿,放在穿越前,他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但此刻。
那碗口边缘一丝微弱的、真实的温热,透过冰冷的空气,传递过来。
那浑浊的汤水里,似乎……似乎真的有那么一点点……粮食熬煮过的、极其稀薄的……暖意?
林闲冻得麻木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接过了那只豁口的粗陶碗。碗壁的温热顺着冻僵的指尖,如同微弱的电流,瞬间传遍全身。
他低下头,看着碗里浑浊的液体。没有犹豫,甚至没有去分辨那到底是什么味道。他双手捧着碗,凑到嘴边,如同沙漠中濒死的旅人捧起甘露,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
液体冰冷,带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和菜叶腐烂的涩味,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落入空荡荡、冰冷刺骨的胃袋。
没有美味。
只有冰冷和难以言喻的怪味。
但就在那冰冷的液体滑入胃袋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意,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第一颗火星,艰难地在冰冷的腹腔深处挣扎着亮起!那暖意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它确实存在!它像是一根针,刺破了被绝望和恐惧冰封的麻木!
林闲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微不足道的暖流带来的、生理层面的巨大冲击!
他猛地停下吞咽的动作,捧着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发酸!不是因为难喝,而是因为这口冰冷浑浊的汤水,带来的那一点点……活着的实感!
他低下头,看着碗底残留的浑浊液体和烂菜叶,又抬起头,看向黑暗中赵大爷那张布满皱纹、浑浊却带着一丝关切(或许只是习惯性的怜悯?)的脸。
怀里的钱袋子冰冷沉重,里面装着足以让他暂时摆脱饥饿的铜板,甚至可能还有一小块银角子。那是他用命、用欺骗、用目睹地狱景象换来的“分红”。
可这碗浑浊冰冷的菜汤……
林闲猛地低下头,将碗里最后一点浑浊的液体连同那几根烂菜叶,一股脑倒进嘴里,用力咀嚼着,吞咽下去!粗糙的菜梗摩擦着喉咙,带来一丝刺痛,却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那微弱暖意的存在!
他放下空碗,碗壁上还残留着他指尖的冰冷和刚才吞咽时留下的一点水渍。
他抬起头,看着赵大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冻得发青的皮肤下,肌肉因为刚才那口热汤带来的刺激而微微抽搐。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了冰水的棉花,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大爷……”
“这汤……”
“比金子……香。”
赵大爷浑浊的眼睛似乎眨动了一下,没听懂林闲的话,只是看着空碗,含糊地嘟囔了一句:“锅里…还有…点…底子…明天…热热…还能喝…”
林闲没再说话。他扶着冰冷的土墙,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站起身。腿脚冻得麻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针尖上。他推开那扇虚掩的、同样冰冷的破门板,侧身挤进了棚子里。
棚内比外面更黑,空气更加浑浊凝滞,弥漫着老人身上特有的、陈旧的体味和霉腐气息。角落的草铺上,堆着些辨不清颜色的破布烂絮。
林闲摸索着,在离草铺最远的、靠近门口的一个冰冷角落里,蜷缩着坐了下来。后背抵着同样冰冷粗糙的土墙。他将怀里那个沉甸甸、冰冷坚硬的钱袋子,小心翼翼地、从湿透的衣襟里掏出来,没有打开,也没有再看一眼,只是将它紧紧攥在手里,然后塞进了自己屁股底下坐着的、冰冷坚硬的地面与身体之间最隐蔽的缝隙里。
冰冷的铜板和银角子(如果是的话)硌着尾椎骨,带来清晰的痛感。
他闭上眼睛,将整个身体蜷缩成更小的一团,双臂紧紧抱住膝盖,下巴抵在冰冷的膝盖骨上。
棚外寒风呜咽。
棚内死寂冰冷。
怀里的铜钱硌得生疼。
胃里那一点点微弱的暖意,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燃烧着,对抗着无边的黑暗和寒冷。
分红?
去他娘的分红。
不如一碗热乎的。
哪怕……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