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欢扒着窗棂喊:“南唐使团进城了!”
青瓷碟“咔嗒”搁在案上,卫云姝拢了拢狐裘往窗外望。
檐角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却盖不住她心头那丝莫名烦躁。
城西马车里,严婷正将湿透的绣鞋砸向车壁:“严涵那个贱人!竟敢推我!害得我被一个臭名昭着的纨绔救上了!气死我了!”
绣鞋上东珠滚到角落,丫鬟秀珠冻得唇色发青:“小姐,咱们衣裳都换了,要不……”
“闭嘴!”严婷扯过面纱系在脸上,“回府后就说落水的是二小姐,听明白没?”
秀珠瑟瑟点头。
她身上还裹着小姐换下的湿衣,冷得牙齿打颤。
车帘忽被金丝马鞭挑起,顾暄那张玩世不恭的脸探进来:“到了。”
严婷捏着嗓子娇声道:“多谢顾公子。”
“驾!”马鞭凌空抽响,枣红骏马嘶鸣着调头。车帘“啪”地落下,扬起灰尘扑了严婷满脸。
“他、他就这么走了?”严婷指尖掐进锦垫。虽说看不上这纨绔,可这般无视她堂堂尚书令千金,简直奇耻大辱!
马蹄声渐远,顾暄烦躁地扯开衣领。
若不是瞧见那抹鹅黄身影坠湖时,突然想起三年前卫云姝落冰湖的场景,他断不会多管闲事。
那时他挤在人群外,眼睁睁看她被捞上来。青白小脸贴着湿发,像极了被雨打落的玉兰。
“晦气!”顾暄扬鞭狠抽马臀。若非耽搁这一遭,此刻早该在酒楼二楼,与她说说东陵带回的红珊瑚有多衬她。
顾暄的骏马疾驰至酒楼后巷,他纵身一跃,如燕般翻上二楼窗棂。
茶盏里的君山银针尚有余温,案几上还留着半块咬过的芙蓉酥,可卫云姝的马车早已消失在长街尽头。
“主子,要追吗?”暗卫从檐角探出头。
“不必。”顾暄指尖捻起案几上的梅花瓣,忽地轻笑出声。
粉玉似的花瓣被碾出汁液,染得他指腹嫣红。
......
马车拐进青石巷时,冬安突然按住腰间软剑:“西北角房檐,有人跟踪!”
话音未落,秋平已经掀开车帘甩出三枚银针。
寒光擦着瓦当没入夜色,惊起两只夜枭。
卫云姝拢着狐裘的手微微收紧。
车辕碾过青石板,碾碎满地月光。直到踏入惊鸿苑,她才发现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月牙印。
“公主可要用些安神汤?”夏欢捧着暖炉过来。
“都退下吧。”卫云姝踩着满地碎玉似的梅瓣往内室走,绣鞋突然硌到硬物——是半块摔碎的羊脂玉佩,上个月顾暄翻窗时落下的。
烛火“噼啪”炸开灯花。
卫云姝仰头望着房梁阴影,忽然将玉佩掷向屏风后:“看够了?”
玄色衣角从雕花木柜后闪出,顾暄两指夹着玉佩晃了晃:“公主好眼力。”
他发梢还沾着夜露,腰间蹀躞带却系得齐整,全然不像刚从严府出来的模样。
卫云姝盯着他衣襟上未干的水渍:“严小姐的救命恩人,便是这般报恩的?”
“公主怎知我救的是严家小姐?”顾暄忽然逼近,龙涎香混着水腥气扑面而来,“莫非……”他指尖掠过卫云姝鬓边碎发,“公主在吃味?”
“放肆!”卫云姝挥开他的手,腕间翡翠镯撞在案几上脆响。
窗外忽然传来冬安的脚步声,顾暄闪身将她圈进帐幔,温热手掌捂住她半张的唇。
锦帐流苏簌簌颤动。
卫云姝的后背紧贴着他胸膛,能感受到布料下紧绷的肌肉。冬安举着烛台在门外询问:“公主?”
“没事,我准备安歇了。”卫云姝从牙缝里挤出“安歇”两个字。脚步声渐远时,她突然张口咬住顾暄虎口,趁他吃痛松劲,旋身抽出枕下匕首。
顾暄看着手背上渗血的牙印,反而笑得更欢:“公主属猫的?”
他随手扯下幔帐缠住伤口,“严家那丫头落水时,在下正与四皇子在醉仙楼吃酒。”
卫云姝的匕首顿在半空。
前世,严婷落水明明是三月三,怎会提前半月?难道因为自己重生改变了某些事?
“公主若不信,大可派人去查。”顾暄忽然夺过匕首,刀尖挑开她腰间绦带,“比起严家,在下更想知道……”他俯身在她耳畔低语,“公主今日熏的什么香?”
绦带落地。卫云姝抬膝顶向他小腹,却被他单手制住脚踝:“公主这招,上次就用过了。”
说着突然松手,任由她跌进锦被。
“唉,果然不该随便搭救严家那位小姐!”顾暄喃喃自语,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与懊恼。
卫云姝轻轻扬起眉头,疑惑地问:“难道严府对你有何不公?”
莫非,他们是因为他是一个名声不佳的纨绔子弟,认为他配不上严府的小姐?
回想上辈子,严府先是让严婷嫁给了二皇子作为侧室,随后二皇子不幸身亡,他们又迫不及待地将严婷和严涵一同送入四皇子的府邸。
这种急于攀附权贵的做法,对于现在的顾暄而言,实在是司空见惯。
然而,卫云姝一旦联想到这种可能,心中便涌起一股莫名的郁闷。
就如同上次在酒楼中,听到旁人对他冷嘲热讽时一样。
明明在前世,当北翟侵犯边境,所有人都束手无策之际,是他以英勇无畏且所向披靡的气概,击退了敌人,收复了失地!
也是他,阻止了西魏进一步崩溃,让百姓免受流离之苦。
但这样的人,如今却遭到了那些小人的轻视!
这究竟是何道理?
他有何过错?
烛芯爆出朵灯花,卫云姝鬓边衔珠凤钗跟着晃了晃。
顾暄执壶的手悬在半空,瞧着茶汤在青瓷盏里漾开的涟漪,忽觉喉咙发紧——那日严家姑娘坠湖时溅起的水花,也是这般晃人眼。
“殿下可知那严氏扑腾得像只落汤鸡?”他甩开马鞭,鞭梢缠着的东珠磕在紫檀案上叮咚响,“臣隔着三丈远甩鞭子都嫌晦气,偏她攥着鞭尾死活不松手,害臣新得的西域犀角柄都泡发了。”
卫云姝指尖抚过盏沿缠枝纹,黛青眉梢微挑:“严氏可是京中四美之首。”
“美得过御花园的锦鲤?”顾暄扯开云纹交领,露出颈间抓痕,“您瞧瞧,这印子三日未消,不知道的还以为臣遭了刺客。”
说着突然倾身,龙涎香混着雪松气息扑面而来,“倒是殿下今日这身月华裙搭配得更美!”
卫云姝面上一红。
顾暄低笑着退回圈椅,从袖中抽出沓湖州钱庄的兑票:“说正事,东陵商会那群蠹虫,听闻'球茎利十倍'便疯抢兑票,如今银窖都教他们挖塌了三座。”
洒金宣纸铺陈开来,叁仟陆佰万两朱砂数目刺痛双目。
卫云姝攥紧袖中虎符,护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漠北十六州的棉花…”
“已着人混在赈灾粮车里,走的是禹州官道。”顾暄蘸着茶汤在案上勾画舆图,“铁矿开采需三百精壮,臣以修筑冰墙为名募了流民,每户发二两安家银。”指尖突然点在鹿鼎山,“只是这炼铁坊需要抓紧时间修建才行!”
“此外,依照殿下的吩咐,顾某已竭尽所能地将白银兑换成了粮食、战马以及药材。至于铁器的采购,确实遇到了一些阻碍,一方面是由于东陵的严格管控,另一方面,从东陵运往西魏的路途中,货物很可能会遭遇查封。”顾暄缓缓道来。
卫云姝微微点头,语气淡然:“不必担忧,不妨先将物资囤积于湖州边境地带。”
东陵与西魏的交界处,正是湖州与禹州相邻,其中湖州位于北方,禹州则居于南方。卫云姝打算利用北方的寒灾来收揽民心、操练兵马,因此,将物资运往更为北方的湖州,对她来说更为便捷。
然而,这仅仅是应对最坏情况的策略。
毕竟,无论何时,战争带给百姓的苦难最为深重。若能兵不血刃地取得政权,卫云姝宁愿长期供养这些民众!
顾暄接着询问:“银子的数量颇为庞大,估计还需三五日才能抵达京城,公主殿下打算将银子存放于何处?”
卫云姝微微皱眉,思忖片刻后回答:“将银子分成两份,一份先行存放于顾大公子的商行中,另一份,则有劳顾大公子派人送往鹿鼎山。”她的声音虽轻,却不失坚决与智慧。
卫云姝缓缓道出漠北遭受的严寒灾害,以及鹿鼎山中蕴藏的丰富铁矿。她早已吩咐段明熙收购了大量棉花,更巧妙地利用这场自然灾害,组织人力深入矿脉开采宝藏。
“然而,仅仅拥有矿产还不够。”卫云姝的目光转向顾暄,“这场漠北的冰霜之劫,必将导致无数流离失所的百姓,伤亡情形难以估算。本宫有意利用这些银两,拯救生命,同时,也为本宫培养一股力量。”
她的话虽显得委婉,但其中深意却清晰无疑。
蓄养私人军队,对于任何人而言,一旦东窗事发,都将面临杀头的下场。
卫云姝将自己的意图毫无保留地展现在顾暄面前,这既是一种坦诚的交底,也是一种巧妙的试探。
顾暄麾下拥有雄兵,这一点卫云姝心知肚明。
但顾暄却并不知道她对此了如指掌。
倘若他真心倾向于她,哪怕仅仅是因为那份难以言喻的情感,此时也应当有所表露……
即使他并未透露具体的计划,只要他答应协助她收容流民、操练兵马,这就意味着他们已经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烛影在茜纱窗上摇曳,卫云姝腕间的翡翠镯磕在紫檀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顾暄摩挲着蹀躞带上的玄铁令牌,忽而轻笑:“朔州白鹿原的野马最是桀骜,公主可愿秋狩时同往?”他指尖蘸着茶汤在案上勾画,“从汀州官道策马三日,便能瞧见臣的驯马场。”
卫云姝捏着青瓷盏的手骤然收紧。前世那支横扫北翟的铁骑,正是从白鹿原奔袭而出。
她抬眸望向窗棂外沉沉的夜色:“顾将军的驯马场,怕是不止养马吧?”
“公主聪慧。”顾暄突然扯开云锦交领,心口狰狞的刀疤在烛火下泛着暗红,“三年前臣剿灭黑风寨,收了八百孤儿。如今这些崽子们…”他屈指叩响案上舆图,“最大的不过十六,却能在雪窝子里潜伏三日。”
博山炉青烟袅袅,卫云姝的指甲划过汀州地界。
前世这八百“雪狼军”屠尽东宫那夜,也是这般飘着细雪的时辰。她强压喉间腥甜:“顾家百年清誉,竟纵容嫡子私蓄部曲?”
“臣的便是殿下的。”玄铁令牌落在案上,惊得檐下铜铃乱颤。
顾暄忽然倾身,龙涎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就像十二年前护城河畔殿下的救命之恩!”
卫云姝倏地起身,月华裙扫落满地舆图:“放肆!我什么时候救过你!”
翡翠禁步撞在青铜灯台,映出她面上的困惑。
顾暄却低笑出声,从怀中掏出半枚残玉:“殿下可认得这个?”
玉珏缺口处还沾着青苔,分明是当年从护城河底捞起的信物。
记忆如潮水漫涌。
卫云姝想起那个白胖如汤团的稚童,湿漉漉的锦袍裹着藕节似的胳膊,哭嚎声震得柳絮纷飞。她为哄他止啼,随手扯下禁步砸过去,却不料...
“当年小郎君若是再胖些,“她忽而轻笑,“本宫的禁步怕是要沉入河底了。”
顾暄耳尖瞬间通红,攥着玉珏的指节发白:“臣后来减了三十斤!”
话音未落,窗外惊起宿鸦啼鸣,倒似在嘲笑他少年时的糗态。
卫云姝抚过案上舆图,漠北十六州的朱砂标记艳如血痕:“明日将五万石粮草运往鹿鼎山,铁矿开采需…”话未说完,腕子忽被擒住。
“殿下可知臣为何总穿玄色劲装?”顾暄眼底翻涌着晦暗的潮,“自那日殿下骂臣‘胖成球还敢投河’,臣便再未碰过甜食。”
他指尖抚过她腕间红痕,“就像殿下为守漠北戒了荤腥,臣为配得上殿下…”
更鼓声骤响,卫云姝猛地抽回手。翡翠禁步摔成两半,恰与那残玉严丝合缝。
顾暄瞳孔骤缩——原来,她早将信物随身佩戴十二年。
“三日后启程朔州。”卫云姝背身而立,广袖下的指尖微微发颤。
顾暄却已笑弯了眉眼,翻窗时故意碰落案头青瓷盏。
清脆的碎裂声中,他扬手将令牌掷入内室:“雪狼军的虎符,臣放在妆奁第三层。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