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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的傍晚,暮色温柔,染红了平安里老旧的窗棂。敲门声响起,轻快而富有节奏。楚子航拉开门,夏弥站在光影交织的门口,手里拎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正是那天在雨巷遗失的旧物。

“警察找到啦!”她晃了晃书包,脸上是纯粹的、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琥珀色的眼睛在夕阳余晖里亮得惊人,“所以嘛,为了感谢楚师兄那天英勇无畏、救我于水火的大恩大德……”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眉眼弯弯,从书包侧袋里变魔术般抽出两张印制精美的票券,“今晚七点半,首都剧场,《罗密欧与朱丽叶》!我请客!不许拒绝!”

楚子航握着那两张尚带着她体温的票,指尖微微发烫。他垂眼看了看票面,莎士比亚经典的字样烫着金边。“好。”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无波,像应允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首都剧场灯火辉煌,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前厅映照得如同白昼。人流如织,衣香鬓影。

楚子航一身简单的黑色衬衫和长裤,挺拔沉默,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古剑,与周遭衣冠楚楚、谈笑风生的氛围格格不入。夏弥则像一尾灵动的鱼,烟粉色的雪纺连衣裙衬得她肌肤胜雪,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在灯光下吸引着若有若无的视线。

她自然地走在楚子航身侧半步的位置,偶尔侧头对他低语几句,笑容明媚,仿佛他们是再熟稔不过的同伴。

“师兄你看,”她指着墙上巨幅的戏剧海报,上面印着罗密欧与朱丽叶深情凝望的剧照,“听说这版朱丽叶特别有灵气,把那种少女初遇爱情的悸动演得特别真。”她的语气里带着纯粹的期待,像个第一次进剧院的孩子。

楚子航的目光扫过海报上那对璧人,只淡淡“嗯”了一声。他敏锐地捕捉到大脑深处,那个一直聒噪的路明非灵魂,此刻却异常沉默,仿佛沉入了深海,只留下一片冰冷的空寂。

剧场内灯光次第熄灭,厚重的丝绒帷幕在低沉的乐声中缓缓拉开。

维罗纳城月光流淌的布景下,年轻的罗密欧登场。

他意气风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忧郁与热情,在凯普莱特家的舞会上,一眼便望见了那如同星辰般耀眼的朱丽叶。

“啊!火炬远不及她的明亮!”罗密欧的声音清越激昂,饱含着初遇时灵魂被击中的震撼与狂喜,“她皎然悬在暮天的颊上,像黑奴耳边璀璨的珠环……我从前的恋爱是假非真,今晚才遇见绝世佳人!”

舞台上,光影流转。罗密欧执起朱丽叶的手,指尖轻触,目光胶着。

朱丽叶微微垂首,眼波流转间羞涩与爱意满溢,低语回应:“你即使不姓蒙太古,仍然是这样一个你。姓名本来是没有意义的……玫瑰即使换了名字,它的芬芳依旧如故。” 高亢而深情的咏叹调如同月光下的潮汐,裹挟着初遇的悸动、禁忌的甜蜜、飞蛾扑火般的决绝,汹涌地拍打在每一个观众的心岸上。

楚子航端坐在黑暗中,舞台的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明明灭灭。

他看得异常专注,冰封般的眼底深处,似有暗流涌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边夏弥的呼吸在某个瞬间变得轻缓,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追随着舞台中央那对命运多舛的恋人。

当罗密欧冒险翻越高墙,只为在朱丽叶的窗下倾诉衷肠时,楚子航甚至捕捉到她搁在扶手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泄露了一丝无声的紧张。

然而,就在这情感汹涌的顶点,一股极其突兀的寒意猛地刺穿了楚子航的意识。

那并非来自舞台上的悲剧氛围,而是源于他大脑的深处——那个寄生于此的、来自未来的路明非的灵魂。

一种冰冷、粘稠、带着浓浓讥诮与巨大悲伤的情绪,如同深海的墨汁,瞬间弥漫开来,污染了所有因剧情而生的感动。楚子航甚至能“听”到一声无声的嗤笑,像是对舞台上所有山盟海誓和炽烈情感的彻底否定。

“师弟?”楚子航在意识深处呼唤,眉头第一次因困惑而非警惕微微蹙起,“你不喜欢这个话剧?”舞台上的罗密欧正与茂丘西奥纵情欢笑,丝毫不知死亡的阴影已悄然临近。

脑海中,路明非的回应如同叹息,带着一种被时光磨砺后的疲惫和洞悉一切的苍凉:“不,师兄,我很喜欢。”他顿了顿,那无形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楚子航的感官,落在舞台上,“喜欢得刻骨铭心。只不过……”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我看过了。所以我知道,台上所有的欢笑、誓言、不顾一切,都通向同一个终点——一场无法挽回的、彻头彻尾的悲剧。”

“悲剧”二字,像两把沉重的铁锤,裹挟着路明非灵魂深处那无法言说的绝望与预言般的宿命感,狠狠砸在楚子航的心上!

嗡——

楚子航的呼吸猛地一窒。舞台的光影、罗密欧的誓言、朱丽叶的浅笑……瞬间变得模糊而遥远。路明非那冰冷的话语,如同最精准的咒语,将他强行抽离,抛向一个令人心悸的联想深渊——

结局……会是悲剧吗?

他和夏弥呢?

那个在雨巷中瑟瑟发抖、眼神破碎的女孩;那个在厨房门口端着汤碗、眼波流转如星辰的女孩;那个裹着浴巾、发梢滴着水珠、笑容羞涩的女孩……她鲜活地存在于他的生活里,像一束光照进他冷硬的世界。

可路明非的话,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刻意忽略的、盘踞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他是卡塞尔学院的执行部王牌,流淌着屠龙者的血脉。而她……楚子航的指尖在黑暗中悄然收紧,骨节泛白。

那些巧合,那些试探,那些若有似无的、不属于普通女孩的敏锐与违和感……如同冰水倒灌,瞬间淹没了刚刚因话剧而生的片刻温情。

难道所有的靠近,所有的温暖,所有看似顺理成章的偶遇与帮助,最终也如同这舞台上演绎的一般,早已被刻在命运的碑石上,注定了要以血色和毁灭收场?

像耶梦加得最终倒在楚子航的刀下,路明非那冰冷的“看过”二字,所指的仅仅是这部话剧吗?还是……那无法更改的未来?

巨大的心悸攫住了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沉闷的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僵直地坐在那里,舞台上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却再也映不进他的眼底。只有一片冰冷的、被预知的结局所笼罩的黑暗。

“师兄?”夏弥带着一丝困惑和担忧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小石子,轻轻响起,打破了楚子航意识里那片惊涛骇浪的沉默。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身边人气息的骤然变化——那瞬间绷紧如弓弦的脊背,那微微紊乱后又强行压制的呼吸,还有那双在黑暗中骤然失焦、仿佛沉入无底深渊的瞳孔。

楚子航猛地回神,像从溺水的窒息感中挣扎出来。

舞台的光重新刺入眼帘,罗密欧正与提伯尔特剑拔弩张,死亡的阴影在欢快的舞曲后悄然弥漫。

他几乎是本能地、极其艰难地调动起面部肌肉,试图抹去那片刻泄露的惊涛骇浪。

“没什么,”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得近乎刻意,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只是有些……感动。”他顿了顿,视线重新投向舞台中央那对浑然不知大难临头的恋人,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有人……又回到了正常。”这句话像是一句叹息,又像是对自己内心波澜的强行解释——感动于戏剧的张力?抑或是……庆幸夏弥此刻能平安地坐在他身边,仿佛那雨夜的阴霾真的已经远去?

夏弥侧着头,在舞台流转的光影里凝视着楚子航的侧脸。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清澈依旧,却仿佛最精密的探测仪器,捕捉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那尚未完全褪去的僵硬,那刻意维持的平静下残留的惊悸。

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盖了瞬间掠过眼底的审视与了然。她太了解这种“正常”的脆弱了,就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深不可测的寒潭之上。

“是啊,”她轻轻应和,声音柔软得像叹息,目光重新投向舞台,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能这样平安地坐在这里,看一场戏,吃一顿饭……确实值得珍惜。”她的话像羽毛拂过,却精准地落在了楚子航刚刚经历的心悸之上。她微微歪头,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透明的笑意,补充道,“不过师兄,你这‘感动’……可真够内敛的,我刚才差点以为你被台上的提伯尔特吓到了呢。”她用玩笑的口吻,巧妙地化解着空气中无形的紧绷。

中场休息的铃声骤然响起,打破了舞台上凝重的死亡气息。

提伯尔特的尸体刚刚被抬下,罗密欧被放逐的命运如同沉重的枷锁悬在头顶。灯光大亮,驱散了剧场前半段的黑暗,也暂时驱散了楚子航心头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霾。

观众席上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吐气声、低语声和座椅翻动的声响。

“去透透气?”夏弥站起身,动作轻盈,烟粉色的裙摆拂过座椅。她的笑容恢复了之前的明媚,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审视从未发生。

楚子航沉默地点头,随她走出座位区。剧院休息厅宽敞明亮,水晶灯的光芒有些刺眼。

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醇香、女士香水的甜腻以及人群聚集的微热气息。夏弥像一尾回归水中的鱼,自然地融入这片喧嚣。

她走到靠窗的饮品区,回头问:“师兄喝什么?咖啡?果汁?或者……来点酒壮壮胆?下半场估计更虐。”她眨眨眼,带着促狭的笑意。

“水就好。”楚子航的声音依旧简洁,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看着她与售卖员交谈时微微扬起的侧脸,看着她指尖在价目表上轻点时的从容。

那份在劫难过后迅速重建的、毫无破绽的“正常”,此刻在他眼中,却像一面光滑的镜子,映照出他自己内心无法平息的波澜和路明非那如同诅咒般的低语。

就在这时,路明非的声音再次冰冷地切入楚子航的意识,带着一种旁观者近乎残酷的清醒:“师兄,看到了吗?她恢复得多快。那晚在巷子里抖得像落叶,现在呢?光彩照人,游刃有余。这‘正常’,是天赋,还是千锤百炼的伪装?”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精准地凿在楚子航刚刚稍显平复的心防上。

楚子航的指尖在裤缝边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他接过夏弥递来的冰水,玻璃杯壁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寒意。他沉默地啜饮了一口,冰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说起来,”夏弥捧着手中的果汁,倚在窗边,目光投向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语气随意得像在聊天气,“警察找到书包时,还问了我好多那天的事。那几个混混,”她撇撇嘴,带着点后怕的余悸,“听说伤得都不轻呢,尤其那个黄毛,手腕粉碎性骨折,够他受的。”她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看向楚子航,里面盛满了真诚的感激,“多亏师兄你当时那么厉害。不过……你练过?”她的眼神清澈,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仿佛只是单纯仰慕他的身手。

“嗯。”楚子航迎着她的目光,没有回避,眼神沉静如古井,“学校有格斗课程。”他给出了一个最合理、最符合他卡塞尔学院学生身份的解释。

这不算谎言,只是真相微不足道的一角。真正的训练,是无数次在生与死的边缘磨砺出的本能,是暴血状态下撕裂龙类鳞甲的狂暴力量。但这些,他无法言说。

“真酷!”夏弥赞叹道,笑容灿烂,仿佛被这个答案完全满足。她抿了一口果汁,橙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那……师兄你觉得,罗密欧和朱丽叶傻不傻?”她突然转换了话题,眼神里带着少女特有的天真与狡黠,“为了爱情,家族不要了,性命也不要了……值得吗?”她的问题看似随意,目光却像探针,轻轻触碰着楚子航刚刚被路明非的预言搅乱的心湖。

值不值得?楚子航的思维有刹那的凝滞。

舞台上那对恋人为爱赴死的决绝身影与路明非那句冰冷的“悲剧”预言重叠在一起。他想起在卡塞尔学院图书馆深处翻阅到的那些泛黄卷宗,关于混血种与龙类永恒对立的血泪史;想起楚天骄消失在雨夜高架桥的背影;想起自己手中曾沾染的、属于耶梦加得的龙血。

在这样沉重如铁的宿命面前,个人的爱恨情仇,微小得如同尘埃,又沉重得足以压垮灵魂。

“或许……”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重与迷茫,目光投向窗外无尽的夜色,“在他们自己看来,是值得的。飞蛾扑火时,大约也是快乐且坚定的。”他顿了顿,仿佛在咀嚼自己的话语,“只是旁人看来,终究是……悲剧。”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落在这片短暂的休息时光里。

夏弥脸上的笑容淡去了几分,她捧着果汁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她看着楚子航被窗外霓虹勾勒出的、冷硬而孤独的侧影,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仿佛承载了太多不为人知重量的黑暗。

那里面没有少年人谈论爱情时应有的憧憬或评判,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苍凉,一种对“悲剧”结局的平静接受。这眼神让她心底某个角落,轻轻抽动了一下。

“师兄……”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像被风吹皱的湖面,“你好像……懂得很多。”不是疑问,而是陈述。这份超越戏剧本身的沉重感悟,绝不是一个普通大学生该有的。

楚子航收回目光,转向她。在明亮的休息厅灯光下,夏弥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尚未完全敛去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挣扎,有隐痛,还有一种近乎认命的疲惫。但当她望过去时,那深潭般的眸子又迅速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过后重归深不可测。

“只是……”楚子航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了她过于透彻的注视,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仿佛刚才流露的沉重只是错觉,“一点感慨。”他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样式简单却精准的腕表,“快开场了。”

下半场的帷幕在愈发沉重的乐声中拉开。维罗纳的阳光仿佛被永久地剥夺了,舞台上只剩下墓穴的阴冷与绝望。

假死的朱丽叶躺在冰冷的石台上,罗密欧风尘仆仆地闯入,带着被放逐的疲惫和爱人“死讯”带来的灭顶绝望。他跪倒在石台前,颤抖的手抚上朱丽叶毫无生气的脸庞。

“啊,亲爱的朱丽叶,”罗密欧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无边的痛苦与疯狂,“你为什么依然这样美丽?难道那虚无的死亡,那枯瘦可憎的妖魔,也是个多情的种子,所以把你藏匿在这幽暗的洞府里做他的情妇吗?” 他的绝望如同实质的黑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观众的心头。

楚子航坐在黑暗中,身体挺直如松。舞台的光映在他脸上,清晰地勾勒出他下颌绷紧的线条。

他看得比上半场更为专注,仿佛要将每一句台词、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刻入脑海。路明非那“悲剧结局”的预言如同魔咒,让眼前舞台上发生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宿命的、无法逃脱的灰暗色彩。

他清楚地“感受”到大脑深处,路明非的灵魂正经历着无声的风暴。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混合体——有对剧中人命运的冷漠讥诮(“看,开始了”),有对自身先知先觉却无力改变的浓重悲哀(“明知道结局,还要再看一遍”),更有一种深埋的、仿佛被眼前剧情刺痛的巨大创伤(“就像看着自己的故事重演”)。这些情绪并非话语,却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楚子航的意识壁垒,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当罗密欧毅然决然地饮下毒药,带着对朱丽叶最后的眷恋倒下的那一刻,楚子航清晰地“听”到路明非灵魂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那不是对剧中角色的同情,更像是一种被唤醒的、自身经历的、痛彻骨髓的共鸣。这共鸣如此强烈,如此真实,以至于楚子航放在扶手上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响。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窜过他的脊椎。

夏弥就在身边。他能感受到她因剧情而微微急促的呼吸,甚至能闻到她发间传来的、若有似无的清新香气。

然而,路明非那源于“看过”的、巨大的绝望和悲伤,如同冰冷的钢针,将他从这短暂而虚幻的“正常”陪伴中狠狠刺醒!

朱丽叶醒来,看到爱人冰冷的尸体,那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悲鸣划破了剧场的死寂。她没有丝毫犹豫,拔出罗密欧的匕首,决绝地刺向自己的心脏!

“这真是沉重的旨意!我拥抱你,”朱丽叶的声音带着殉道般的平静与疯狂,“用这一吻,封缄我们永恒的爱恋。” 匕首刺入,鲜血仿佛染红了整个舞台的灯光,也狠狠刺入了楚子航的眼底!

“砰!”楚子航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无法承受这最后的、血淋淋的结局。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尖锐的痛楚。

路明非那句“我看过了,所以我知道这是一场悲剧”如同丧钟,在朱丽叶倒下的瞬间被重重敲响,在他灵魂深处震荡不息,余音撕裂着所有残存的侥幸。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夏弥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带着担忧,带着探询,像温暖的触手,试图抚平他此刻无法掩饰的剧烈波动。她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低声问:“师兄?你……还好吗?”

楚子航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目光却失去了焦距,越过舞台上拥抱死亡的爱侣,投向虚空。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感觉所有的声音都被扼杀在了喉咙深处。

最终,他只是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摇了摇头。这一个细微的动作,耗尽了他此刻所有的力气,也泄露了他内心冰山之下那汹涌的、几乎将他吞噬的恐惧与悲凉。

幕布在如潮的掌声中缓缓合拢,将那个用死亡完成的悲剧定格在永恒的黑暗里。观众席的灯光次第亮起,驱散了舞台的幻境,却驱不散楚子航心头那浓重的阴霾。

他坐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像一尊被悲伤浸透的石像,周围的喧嚣退场声仿佛隔着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

夏弥安静地坐在他身边,没有催促。她看着他苍白的侧脸,看着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线,看着他眼中那片尚未褪去的惊悸与深不见底的迷茫。

她的目光深邃而复杂,像在解读一本晦涩难懂的天书。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覆盖在他依旧紧攥成拳、放在扶手上的手背。

微凉的触感让楚子航猛地一颤,几乎要弹开。但他没有动。

那只手纤细、柔软,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他没有挣脱,只是感受着那一点微弱的暖意,如同在冰冷的深渊中抓住的唯一浮木。

他慢慢转过头,迎上夏弥的目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亮起的灯光下清澈依旧,里面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影子,却没有疑问,没有惊慌,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和无声的陪伴。

“结束了。”夏弥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目光却紧紧锁住他,“戏,总会落幕的。”她的指尖在他冰冷的手背上,极其轻微地、安抚般地摩挲了一下,“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往前走,对吗,师兄?”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仿佛也被这沉重的结局耗尽了心力,又像是在这落幕的时刻,卸下了某些一直维持的伪装。

楚子航久久地凝视着她。舞台的悲剧是已知的终点,而他和她之间,那尚未写就的终章,是否也早已被命运的墨笔勾勒出血色的轮廓?

路明非的悲伤和预言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灵魂上。

他反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确认般的力度,轻轻握住了夏弥那只覆盖在他手背上的手。

指尖冰凉,掌心却残留着一丝属于人类的温热。

走出剧院大门,午夜的凉风裹挟着城市未熄的喧嚣扑面而来,吹散了身上沾染的、属于剧场的那份沉重与闷热。

霓虹依旧在远处的高楼间流淌,车灯汇成一条条光的河流。这鲜活的、嘈杂的现实世界,与刚刚落幕的生死悲歌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夏弥站在台阶上,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侧头看向楚子航。路灯的光晕勾勒着他冷硬的轮廓,那双眼睛在夜色中显得更加幽深,仿佛还沉溺在维罗纳的墓穴里。

“师兄,”她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饿不饿?我知道附近有家开到很晚的粥铺,砂锅粥做得特别地道。暖暖胃?”她的提议打破了沉默,像投入静水的石子。

楚子航的目光从远处闪烁的霓虹收回,落在她脸上。

她的笑容依旧明媚,眼底却有一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如同精心描绘的妆容下透出的真实底色。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胃里空落落的,却并非因为饥饿,更像是某种巨大的空洞。或许一碗热粥,能带来些许虚妄的填补。

粥铺藏在一条背街小巷的尽头,门脸不大,灯火通明。

这个钟点,店里只有寥寥几桌客人,大多是深夜觅食的出租车司机或刚下夜班的人。

油腻的桌面,简陋的塑料椅,空气里弥漫着米粥的醇香和蒸腾的热气。与刚才高雅却冰冷的剧场相比,这里充满了粗粝而真实的烟火气。

夏弥熟练地点了一锅鲜虾干贝砂锅粥,又加了份爽口的拍黄瓜。她似乎很习惯这种环境,自然地拿起桌上的热水壶,烫洗着两人的碗筷,动作麻利。

楚子航沉默地看着她忙碌,看着她被热气熏得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温柔的阴影。

这份在底层烟火里游刃有余的从容,与她在仕兰中学舞台上跳跃的啦啦队长、在卡塞尔学院探讨《翠玉录》的聪慧少女形象重叠、交织,最终汇聚成眼前这个复杂而真实的夏弥。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或者……都是精心编织的幻影?

热粥翻滚着被端上来,米粒晶莹饱满,鲜虾红艳,干贝如金,翠绿的葱花点缀其间,香气扑鼻。夏弥舀起一勺,小心地吹了吹,才放进楚子航面前的碗里。“尝尝,小心烫。”她的声音在粥铺的嘈杂里显得格外柔和。

楚子航拿起勺子,舀起一点,送入口中。滚烫的粥滑过食道,暖意蔓延开,却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

他慢慢吃着,动作机械,味同嚼蜡。路明非那无声的、巨大的悲伤和宿命的预言,如同背景音般顽固地盘踞在意识深处,让眼前这碗暖粥也带上了苦涩的余味。

“师兄,”夏弥放下勺子,双手托着下巴,隔着粥锅氤氲的热气望着他。她的眼神不再像剧场里那样带着试探,反而有种卸下伪装的坦诚与疲惫。“今天……谢谢你陪我看戏。”她顿了顿,琥珀色的眼眸里映着小小的灯火,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有时候……看看别人的悲剧,想想自己还活着,还能喝到一碗热粥,是不是……也算一种幸运?”她的问题像是在问楚子航,又像是在叩问自己。

幸运?楚子航握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眼,对上夏弥的目光。在升腾的热气之后,她的眼神复杂得让他心惊——那里有劫后余生的微光,有对“活着”本身的珍惜,更深处,却仿佛潜藏着一种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洞悉了太多沉重真相后的疲惫与苍凉。

这眼神,像一面镜子,瞬间映照出他自己灵魂深处的疲惫与苍凉。他们都被某种巨大的、无形的命运裹挟着,在各自的道路上踽踽独行。

“嗯。”楚子航最终只应了一声,声音低沉沙哑。他低下头,又舀起一勺粥,仿佛要将所有翻涌的情绪连同这滚烫的米粥一起咽下。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幸运与否,在既定的、血色的终局面前,似乎都显得苍白而虚妄。

走出粥铺,已是凌晨。巷子幽深寂静,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荡。路灯昏黄的光线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纠缠又分开。刚才那短暂的热粥带来的暖意,很快被清冷的夜风吹散。

两人一路沉默。楚子航走在夏弥身侧,高大的身影在狭窄的巷道里投下沉默的屏障。路明非那源于“看过”的绝望悲鸣和“悲剧”的冰冷预言,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试图维持的平静。

夏弥也安静得出奇,不再像来时那样寻找话题。她微微低着头,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步履有些缓慢,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单纯地沉浸在夜色里。

快到平安里小区门口时,夏弥才停下脚步。她转过身,面对着楚子航。

昏黄的路灯恰好照亮了她半边脸庞,另一半则隐在阴影里,让她的表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师兄,”她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夜色的清晰,“今晚……谢谢。”她的目光落在楚子航脸上,不再是之前的探寻或关切,而是一种澄澈的、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的平静,“我知道,你心里装着很多事。”她没有追问是什么事,语气笃定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有些事……或许就像那场戏,结局早已写好,过程却由不得人。”

楚子航的心猛地一沉。路灯的光线落在夏弥的脸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阴影的边缘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泽,冷静、透彻,甚至带着一丝……非人的疏离感。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楚子航心中那扇名为“怀疑”的门。难道她真的……感觉到了什么?关于路明非的存在?关于那如同诅咒般的预言?还是关于她自己那深不可测的、连卡塞尔学院都未能完全洞悉的秘密?

他喉咙发紧,想说什么,却感觉所有的言语都堵在胸口,沉重得无法发声。他只能沉默地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夏弥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惊疑与挣扎,唇角却缓缓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虚幻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了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

她上前一步,动作轻快得如同之前无数次告别那样,张开手臂,给了他一个短暂而轻柔的拥抱。

她的身体带着夜风的微凉,发间那熟悉的清新气息钻入楚子航的鼻尖。

这个拥抱一触即分,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晚安,师兄。”她退后一步,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日里那种带着点俏皮的、无懈可击的笑容,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沉静与悲伤只是路灯造成的错觉,“做个好梦。”她说完,转身,像一尾潜入深海的鱼,轻快地走进了平安里小区那熟悉的、被夜色笼罩的门洞。烟粉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楚子航独自站在空寂的巷口。路灯的光晕将他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冰冷斑驳的墙壁上,微微晃动。

夜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卷起几片枯叶在他脚边打着旋儿。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夏弥身上那抹清冽的气息,混合着砂锅粥最后一丝温暖的余韵,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沉入骨髓的空旷与茫然。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夏弥消失的那个漆黑楼道口,又越过低矮的屋顶,投向城市尽头那片被霓虹浸染的、混沌而深沉的夜空。宿命的星辰在光污染中隐匿不见,只有巨大的、未知的黑暗笼罩着一切。

路明非那句冰冷如刀的预言,带着洞悉一切的绝望,再次在他死寂的意识深处幽幽响起,如同丧钟最后的余响,震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我看过了……所以我知道这是一场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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