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楼那场暗藏机锋的“文会”,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李明心头。新任县丞赵大人之子赵文瑞,言谈举止看似温文尔雅,处处以晚辈自居,对李承宗这位顶头上司敬重有加,对李明也一口一个“贤弟”,赞其“少年英才”、“家学渊源深厚”。席间谈诗论赋,赵文瑞虽才学平平,却每每能恰到好处地捧场,气氛维持得一团和气。然而,李明敏锐地捕捉到,当话题有意无意间转向县衙近期积压的几桩旧案、或是父亲李承宗处理某些地方事务的惯常做法时,赵文瑞那双看似含笑的眼睛深处,总会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探究与算计。那种刻意营造的融洽之下,涌动着难以言喻的疏离和试探,如同平静湖面下的暗涌,让李明如坐针毡。
回府后,李明将所见所闻细细禀告了父亲。李承宗听罢,沉默良久,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明儿,你做得对。赵家父子初来乍到,以礼相待便是。至于其他…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多看,少言,心中自有一杆秤即可。” 父亲话语中的深意和那份沉重的无奈,让李明更觉心头沉郁。这官场,比他想象的还要波谲云诡。
一连几日,李明都有些心神不宁。书房里那些浩如烟海的“杂书”,此刻翻阅起来也带上了几分烦躁。那庞大知识库带来的充实感,似乎暂时被揽月楼里无形的压抑冲淡了。他需要透口气。
这日午后,天空难得放晴,一扫连日的阴霾。母亲王氏见儿子眉宇间似有郁结,便放下手中针线,温言道:“明儿,随娘去后园走走可好?你二姐新种了几株山茶,说是稀罕品种,快开花了。”
李明正想离开这满是墨香和案牍气息的书房,闻言立刻点头:“好,娘。”
李家后园不大,却打理得井井有条。王氏性喜花草,园中四季皆有景致。此时正值初夏,蔷薇爬满竹篱,散发着甜香。李芸果然蹲在一丛新移栽的、叶片油绿的山茶树前,小心地修剪着枝叶。
“娘,明哥儿!”李芸回头,脸上带着劳作的红晕,指着其中一株道,“看这花苞,鼓囊囊的,听花匠说开出来是‘十八学士’,层层叠叠的复瓣呢!”
王氏含笑点头,拉着李明在园中的石凳上坐下。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洒下,暖融融的,微风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拂过,确实让人心神为之一松。李明深吸一口气,胸中块垒似乎也消散了些许。
就在这时,一阵带着浓重乡音、略显焦急的说话声从后园篱笆墙外的小路上传来。
“……周三爷,您老慢点!这刚下过雨,路滑!”
“不碍事!不碍事!老婆子等着这味药下锅煨汤呢!城里的药铺忒贵,还是咱自己采的放心!你看这‘金银藤’,水灵灵的,清火最是好!”
李明循声望去,只见篱笆缝隙间,一个头发花白、穿着粗布短褂的老农正背着一个沉甸甸的竹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旁边跟着一个面熟的年轻后生,似乎是隔壁周家的长工阿牛。那老农李明认得,是住在城西柳树巷的周三爷,为人忠厚老实,年轻时当过几年兵,后来回乡种田,偶尔也上山采点草药补贴家用,与李家也算是点头之交的邻里。
周三爷显然心情不错,边走边从背后的竹篓里抓出一把带着泥土湿气的藤蔓状植物,向阿牛展示。那藤蔓叶片呈长卵形,绿意盎然,藤茎上似乎还点缀着些黄色的小花苞。
阳光正好照在那把藤蔓上,翠绿的叶片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藤条上零星点缀着几簇刚刚吐蕊的、形如小漏斗的黄色花苞。周三爷粗糙的手指捻着一根藤条,脸上带着收获的喜悦。
李明原本只是随意一瞥,目光掠过那些藤蔓和黄花时,脑海中某个角落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瞬间激起了强烈的涟漪!
不对!
这藤蔓…这黄花…
不是金银花(忍冬藤)!
金银花的花苞应该是细长筒状,初开时白色后转黄,且成双成对!而这藤上的花苞,形状更短圆,更像是…更像是…
一幅线条清晰、标注着醒目朱砂“剧毒”字样的植物图绘,如同闪电般劈开了李明记忆的闸门!那是他在父亲书房那本《南疆毒草鉴形》里看到的!就在“钩吻”条目之下!
“钩吻,俗名断肠草、胡蔓藤…叶卵状长圆形,对生,边缘具细齿…花小,黄色,漏斗状,数朵簇生…全株剧毒,尤以嫩芽新叶为甚!误食则腹痛如绞,呕泻不止,咽喉灼烧,呼吸麻痹,重者立毙!与金银花形似,常混淆…切记!切记!”
书页上那冷酷的描述、旁边栩栩如生的工笔绘图、以及那触目惊心的“剧毒”二字,此刻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李明的视网膜上,与他眼前周三爷手中那把“金银藤”的每一个细节——那卵状长圆形的叶片、那边缘的细齿、那簇生的漏斗状黄花苞——完美地重合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李明脚底直冲头顶,头皮发麻!周三爷刚才说什么?“老婆子等着下锅煨汤”?!
“周爷爷!等等!别动那草!” 李明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濒临绝境的惊惶!他猛地从石凳上弹起,像一支离弦的箭,不顾一切地冲向篱笆墙的小门!
王氏和李芸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骇人的叫声吓得脸色一白,手中的花剪“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篱笆墙外的周三爷和阿牛也被这炸雷般的呼喊惊得一个趔趄,愕然回头。周三爷手里还抓着那把“金银藤”,看着李家后园小门被猛地撞开,冲出来一个脸色煞白、呼吸急促的半大孩子。
“李…李少爷?”周三爷一脸茫然,看着冲到近前、眼睛死死盯着他手中草药的李明,“您…您这是…”
“周爷爷!快放下!”李明的心脏狂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指着那把“金银藤”,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剧烈颤抖,“这…这不是金银花!这是断肠草!剧毒!吃了会死人的!”
“啥?!”周三爷如同被一道晴天霹雳击中,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捏着藤条的手猛地一抖,那几簇黄花苞也跟着簌簌抖动。“断…断肠草?不…不能吧?李少爷,您…您可别吓唬老汉!这…这跟我往年采的金银藤长得一样啊!”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仔细看手中的藤蔓,又看看李明,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惊疑和巨大的恐慌。
阿牛也吓傻了,手足无措地看着两人。
“不一样!绝对不一样!”李明急得额头青筋都迸了出来,他强迫自己冷静,语速飞快,脑海中《毒草鉴形》上的文字和图绘如同幻灯片般飞速闪过,“周爷爷您看!金银花的花苞细长,像个小筒,初开是白的,慢慢才变黄,而且都是两朵两朵并蒂开!您看您采的这个,花苞短圆,像个倒扣的小钟,颜色纯黄,而且是一簇好几朵挤在一起长的!” 他指着那些花苞,手指都在微微发颤,“还有叶子!您仔细看,金银花的叶子要更圆润些,叶脉也没这么深!这草的叶子边缘锯齿更密更尖!您再闻闻根茎折断的地方,是不是有股…有股很难闻的怪味?”
周三爷被李明这一连串精准到细节的指认彻底镇住了。他慌忙将手中的藤条凑到鼻尖,用力一嗅,一股难以形容的、带着土腥气的刺鼻气味直冲脑门,绝非金银花那清雅的淡香!他再低头仔细辨认那花苞和叶片的形状,越看脸色越白,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衣衫!这…这哪里是救命的良药,分明是催命的阎罗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