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酷寒,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将清源县衙后宅的每一寸空气都冻得坚硬。檐下冰棱垂挂,在惨淡的日头下折射出冷冽的锋芒。书房里,父亲李承宗那沉甸甸的“朱砂蚀骨”之论,如同无形的枷锁,沉沉地压在李明单薄的肩头。案头摊开的《论语》、《孟子》,字字句句都仿佛带着冰冷的重量,吸纳着炭盆里本就不多的暖意。他端坐在硬实的木椅上,脊背挺得笔直,试图将心神沉入“学而时习之”的微言大义,可指尖冻得发麻,思绪也如同窗外的枯枝,在寒风中僵硬滞涩。那过目不忘的天赋,在此刻只能清晰地烙印下每一个字的“形”,却难以触摸到它们本该滚烫的“神”。
“吱呀——”
房门被一股带着寒气的风猛地推开,卷进几片细碎的雪沫。一个裹得像只火红小锦鲤的身影旋风般冲了进来,带来一股鲜活而莽撞的生气。
“冻死啦冻死啦!”李芸一边跺着脚,一边飞快地解下身上那件半旧的、却浆洗得干净挺括的大红羽缎斗篷,随手扔在旁边的椅背上。她里面穿着一身簇新的鹅黄细棉袄裙,领口和袖口镶着雪白的兔毛边,衬得一张冻得红扑扑的鹅蛋脸愈发娇艳。乌黑的发髻梳成俏皮的双螺髻,发间缠着同色的丝带,此刻沾了些许晶莹的雪粒,随着她的动作活泼地跳跃着。
“明儿!还在这儿发什么呆呢!”李芸几步蹦到李明书案前,毫不客气地抽走他手中那本冻得几乎要粘在指尖的《孟子》,随手丢在一边。冰凉的封皮脱离掌心,竟带来一丝解脱般的轻松。她俯下身,一双亮晶晶、如同浸在清水里的黑葡萄般的眼睛,带着不容置疑的活力,凑到李明眼前,呼出的热气带着白雾:“走!跟姐姐去后园子!有好东西给你看!”
不由分说,李芸一把拉起李明冰凉的手。她的掌心温热而有力,带着少女特有的蓬勃朝气,瞬间驱散了他指尖的寒意和心底的沉郁。李明被她半拖半拽着,踉跄地离开了那方冰冷沉重的书案,离开了父亲案头那染血的卷宗和戒尺幽冷的倒影。
后园早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一片银装素裹。几株老梅在墙角傲然绽放,疏朗的枝干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红,如同凝固的火焰,在苍茫的白色中倔强地燃烧,散发出清冷幽远的暗香。空气凛冽清新,吸入肺腑,带着冰雪特有的甘冽。
“看那儿!”李芸拉着李明跑到一丛被积雪半掩的枯枝前,兴奋地指着一根毫不起眼、如同焦炭般黑黢黢的枝干,“认得这是什么吗?”
李明茫然地摇头。在他眼中,这不过是冬园里无数枯枝败叶中的一截。
“笨!”李芸得意地扬了扬小巧的下巴,伸出冻得微红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拂去枝干上的积雪,露出它深褐色的表皮和上面细密的、如同鱼鳞般的纹路,“这是忍冬藤!也叫金银花藤!别看它现在干巴巴的像根烧火棍,等到开春,它可是第一个冒绿芽儿的!夏天开的花,白的像雪,黄的像金,香得很!还能入药呢!”她如数家珍,眼中闪烁着对生命奇迹的纯粹喜悦。
她又拉着李明跑到另一处,指着雪地里几片边缘卷曲、颜色暗绿的厚实叶片:“这是麦冬!根像一串串小珠子,埋在土里,冬天也不怕冻!药铺里收的!”接着是一丛低矮的、叶片细长如剑的植物,“这是萱草!也叫忘忧草!叶子晒干了能编草鞋,根也能吃!开的花金黄金黄的,可好看啦!”
李芸的声音清脆如银铃,在寂静的雪园里回荡。她不再是那个在父亲面前需要“食不言”的闺秀,而是变回了山野间最灵动的精灵。她蹲下身,不顾积雪沾湿了簇新的裙角,用指尖拨开浮雪,寻找着深埋在冻土下的生命痕迹,向弟弟展示着这冰封世界里潜藏的勃勃生机。她的知识或许不如夫子渊博,却带着泥土的芬芳和季节的韵律,鲜活而生动。
李明跟在她身后,看着姐姐冻红的鼻尖和专注发亮的眼眸,听着她清脆的讲述,心头的沉郁仿佛被这冰雪世界的纯净和姐姐身上那股毫无保留的活力悄然融化。他蹲下身,学着姐姐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拂开一片积雪,指尖触到一根冰冷坚韧的藤蔓。忍冬藤…原来春天它会第一个醒来?一股奇异的暖流,无声地流过他被经义冻僵的心田。
午后,风雪渐紧。姐弟俩躲进了李芸那间小小的暖阁。阁内生着炭盆,暖意融融,驱散了从门缝钻进来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炭火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少女闺阁的馨香。窗台上,一个粗陶小碗里养着几颗水仙球茎,嫩绿的叶片亭亭玉立,给这寒冷的冬日添了一抹鲜亮的春意。
李芸变戏法似的从她的百宝箱(一个半旧的樟木首饰匣)里,掏出一个扁平的木盒。打开盒盖,里面是两色磨得温润光滑的石子——黑如点漆,白如凝脂。还有一张画在硬实桑皮纸上的纵横十九道棋盘。
“来!明儿!姐姐教你下棋!”李芸兴致勃勃地将棋盘铺在暖榻的小几上,黑白石子分别倒入两个掌心大小、同样打磨光滑的木碗里,“这叫‘弈棋’!可好玩了!比背书有意思多啦!”
李明好奇地看着那纵横交错的网格和黑白分明的石子。这显然不同于他前世所知的任何一种棋类。
“喏,黑子先行,落子交叉点上。”李芸拿起一颗黑子,“啪”的一声,清脆地落在棋盘正中央的“天元”位,动作带着一种稚气的潇洒,“占中腹,控四方!这叫‘执中’!”她又拿起一颗白子,落在黑子旁边的一个交叉点上,“这叫‘挂角’,牵制你!”她一边落子,一边用最直白、最富童趣的语言讲解着规则和简单的“战术”——“连成五个子就赢啦!”、“堵住他!别让他连!”、“哎呀这里有个‘眼’!活了活了!”
她的棋路天马行空,毫无章法可言,时而气势汹汹地冲杀,时而莫名其妙地放弃大片实地,全凭一时兴起。嘴里还不停地配着音效:“杀呀!”、“看我的‘神之一手’!”、“呜呼!中计矣!”逗得李明忍俊不禁。暖阁里充满了她清脆的笑声和棋子落盘的噼啪声,驱散了冬日的阴霾和书斋的沉闷。
李明很快掌握了规则,也开始笨拙地落子。他试图运用一些前世模糊的围棋概念,比如“金角银边草肚皮”,小心翼翼地抢占边角。然而,在李芸那不讲道理、如同野蜂飞舞般的乱拳之下,他那点可怜的“布局”很快就被冲得七零八落。暖阁里顿时响起李芸得意的大笑和李明不服气的懊恼低呼。
“哈哈!明儿!你又输啦!”李芸拍着小手,笑得眉眼弯弯,像只得胜归来的小孔雀,“你这棋下得,跟爹批公文似的,四平八稳,忒没意思!要像我这样,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她得意地扬着下巴,脸颊因兴奋和炭火的暖意而红扑扑的。
李明看着姐姐那张明媚鲜活的笑脸,看着她眼中纯粹无伪的快乐,心头那点输棋的懊恼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暖融融的轻松。这方小小的棋枰,黑白落子间,没有夫子的戒尺,没有父亲的威压,没有冰冷的律法条文,只有姐姐清脆的笑声和一种名为“闲暇”的珍贵暖意。
几局下来,暖阁里炭火融融,水仙的幽香丝丝缕缕。李芸玩得有些累了,盘腿坐在暖榻上,抱着一个软枕,下巴搁在枕头上,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李明,带着一丝狡黠和期待:“明儿,该你啦!姐姐教你下棋,还带你认了那么多花草,你总得有点表示吧?讲个故事!要新鲜的!不许是书上那些老掉牙的!”
讲故事?李明微微一怔。看着姐姐期待的眼神,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前世记忆的碎片。讲什么?《三国》《水浒》?太沉重,也太遥远。那些光怪陆离的科幻?更是天方夜谭。他需要一个简单、有趣、带着点温暖和奇思妙想,又能让这个时代的姐姐听懂并喜欢的故事…
有了!
李明清了清嗓子,学着茶馆里说书人的样子,故意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口吻:“话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国家。这个国家里,住着一位…嗯…一位特别特别小的王子。”
“特别小的王子?”李芸果然被吸引了,好奇地凑近了些,“有多小?”
“小到…只比姐姐你妆台上那个玉雕的小兔子大一点点!”李明用手比划着,“他住在一个…嗯…只比咱家这个暖阁大一圈的小星球上。星球上啊,有三座只有膝盖那么高的火山,还有…一朵花。”
“一朵花?”李芸瞪大了眼睛。
“嗯!一朵非常非常骄傲、非常非常美丽的玫瑰花!”李明努力回忆着那个忧伤而温暖的故事,用李芸能理解的语言描绘着,“小王子每天给她浇水,给她挡风,陪她说话。玫瑰呢,就总是说:‘我可是独一无二的玫瑰!你要好好照顾我!’她还有点娇气,有点任性…”他学着玫瑰那种骄傲又依赖的语气,逗得李芸咯咯直笑。
李明继续讲着,讲小王子离开自己的小星球,在星际间旅行,遇到形形色色奇怪的大人——那个只关心数字的商人,那个只爱听赞美的虚荣者,那个不停点灯熄灯的点灯人…他用最朴实的语言,描述着这些看似荒诞却又直指人心的形象。
“后来啊,小王子来到了我们住的大大的世界。”李明的语气变得轻柔,“在一片金色的麦田边,他遇到了一只…嗯…一只很特别的小狐狸。”他顿了顿,看着姐姐专注的眼睛,“小狐狸对他说:‘请你驯养我吧。’”
“驯养?”李芸不解地问。
“嗯,”李明点点头,眼神变得悠远,仿佛自己也沉浸在那个关于“驯养”的纯净定义里,“小狐狸说:‘驯养的意思,就是建立联系。对我来说,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小男孩,和其他千千万万个小男孩没什么两样。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对你来说,我也只是一只普通的狐狸,和其他千千万万只狐狸一样。但是,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们就会彼此需要。对我来说,你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对你来说,我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暖阁里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李芸抱着软枕,听得入了神,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烁着新奇而柔软的光芒。窗台上的水仙静静吐露着芬芳。窗外,暮色四合,风雪似乎也温柔了些许。
李明讲完了小王子与玫瑰的告别,讲到了那只在麦田里等待的小狐狸,讲到了星空的意义。故事结束了,暖阁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淡淡忧伤与温暖的静谧。
“那…那小王子最后回去了吗?”李芸小声地问,眼中带着一丝不舍。
“嗯…”李明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望向窗外渐渐沉落的暮色和开始零星飘落的雪花,声音很轻,“也许回去了吧。因为他对他的玫瑰说过,要对她负责。也许…他化作了天上的星星,一直在看着他的玫瑰…”
李芸沉默了许久,抱着软枕,下巴搁在上面,亮晶晶的眼睛望着窗外的飞雪和渐次亮起的零星灯火,仿佛在想象那个遥远的小星球和那朵骄傲的玫瑰。许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种难得的温柔和怅惘:“那朵玫瑰…一定很想他吧?还有那只小狐狸…看到金色的麦田,就会想起他的头发…”
她转过头,看着李明,那双总是充满活力的眼眸里,第一次染上了一层朦胧的、属于少女的感性光辉:“明儿,这个故事…真好。比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有意思多了。”她顿了顿,忽然伸出微凉的手指,轻轻戳了戳李明的额头,语气恢复了惯有的俏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你这小脑袋瓜里,怎么装着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像个小妖怪!”
李明揉着额头,笑了。心中那沉甸甸的、关于朱砂与戒尺、关于律法与世情的重压,在这个飘雪的黄昏,在姐姐暖阁的棋枰笑语和那个关于星空、玫瑰与狐狸的故事里,悄然卸下了许多。
夜色彻底笼罩了县衙后宅。雪无声地落在庭院里,覆盖了白日的足迹。暖阁的灯火透过窗纸,在雪地上投下一小方温暖的橘黄光影。阁内,棋枰上的黑白石子静静地躺在纵横交错的网格间,如同散落的星子。水仙的幽香与炭火的暖意交织。
李芸趴在暖榻的小几上,已经沉沉睡去。红扑扑的脸颊枕着手臂,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嘴角还带着一丝听故事时留下的、若有若无的笑意。那本翻了一半的《女儿经》滑落在榻边。
李明轻轻拿起自己那件半旧的夹袄,小心翼翼地盖在姐姐身上。他吹熄了暖阁里大部分灯火,只留案头一盏如豆的小油灯。昏黄的光晕下,他坐在榻边,静静地看着姐姐安详的睡颜,听着她均匀而细微的呼吸声。
窗外的雪,依旧簌簌地下着,温柔地覆盖着这个寒冷而复杂的世界。然而,在这方小小的暖阁里,在棋枰落子声的余韵和那个来自遥远星球的纯净故事的守护下,时间仿佛被冻结,只剩下一种名为“手足”的、无声流淌的暖意,足以抵御漫漫长冬的酷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