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岁脸上那点笑意彻底敛去了,只有一种冷漠。
“钟老爷,国有国法。新昌县虽小,亦是天子治下,有法度纲纪。”
她微微侧过头,仿佛在倾听窗外庭院的风声流水,目光甚至没有再看钟老爷,“眼下案件尚在彻查之中,牵涉众多,干系重大。县马对此案全权负责,已经锁拿的嫌疑人证,追缴赃款所牵扯的关联人等,涉案各方关系皆盘根错节,此时此刻,莫说您了,便是我这个县主,也无权置喙半句,更遑论将嫌犯带回家宅这等僭越律法之事。”
她重新看向钟老爷,语气不容置疑,“钟老爷既深明事理,就请耐心等候司法彻查清楚后的公断。倘若钟县丞果然清白,公理自在,自当还他清白。若真如账目所示……”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那意思不言而喻。
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沈嘉岁微微抬手,指向门外方向,下了逐客令:“请回吧。案情审结之前,还请在家中静候消息。送客。”
钟老爷全身僵硬,如坠冰窟。
燕回时这家伙果然野心勃勃,为了彻底掌控新昌县衙,竟然使出这等手段!
县丞之位是县衙六房书吏的总管,把持着地方政务运行的命脉。沈嘉岁已不再是孤弱无依的县主,而是一头早已张开獠牙的凶兽!
钟家,只是祭旗的第一块肉!
钟老爷头皮发麻,从牙缝里挤出最后两个字,带着刻骨的寒意:“告……辞!”
说完,猛地转身,大步冲出侧厅。
沈嘉岁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冷嘲,甚至没看一眼钟老爷离去的方向,仿佛只是随手掸开了一只聒噪的苍蝇,径直走向与府外喧嚣工地截然相反的另一道廊门——那是连通府邸后厨和后面几重小院的路径。
廊外声音喧嚣,人影幢幢。
一个身着粗布短衣的老管事急步迎了上来,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油布封皮的名册,恭敬行礼:
“禀县主,后山修路的工匠已经调配妥当,工棚也在搭建。新的三座大型煤窑选址定在了老石塘旁边那片背风的坡地,石料和灰泥今日就能运上去。冶炼厂那边要用的青砖还差两千,小的已和窑上重新订了后日的数。另外,您前日提过新来的人手中,能做饭的妇人一共四十七名,已按您的意思,全引去后厨那边帮忙备晚炊了。人数都在这里记着,请县主过目。”
说完,他双手将名册奉上。
沈嘉岁点了点头,接过名册翻开。
手指掠过一页页墨字,那上面写满了新来佃户的名字、籍贯、年龄。她看得很快,目光最终落在最后几页,清晰地记着四十七个女名。
她看了一遍,合上名册交还管事。
“做得好。”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稳定,“后厨现下事务繁杂,人多手杂难免,你去告诉紫莺一声,就说我说的,让她今晚就在灶上盯着,务必留意那些新来的妇人谁手脚麻利、谁肯吃苦、谁言语老实不多事。这些人,往后是要分派要紧地方的,眼睛务必给我盯仔细了。”
“是!县主放心,小的一定传到,让紫莺姑娘仔细甄别!”
老管事心领神会,立刻应下。
“另外,”沈嘉岁补充道,“明日一早,等紫莺把人挑好,你让她亲自带那二十个最合用的过来见我。地点就定在山腰那块平缓些的石台旁边,离火柴厂近些。我要亲自见见。”
她抬手理了理方才被微风拂过发丝的鬓角,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一场狂风骤雨般的交锋从未发生。
“还有,县马这几日查案辛劳,让厨下炖一锅温润的虫草老鸭汤备着。去吧。”
钟老爷子钟柏昌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偏厅那道冰冷门槛的。
门外,午后炽热的空气扑面罩来,带着尘土和新鲜木料混合的强烈气息,又闷又燥。
眼前还残留着沈嘉岁那张决绝到让人心寒的脸孔,挥之不去。
他停下脚步,大口喘着粗气。
管家钟富带着惶恐,上前想要搀扶,被钟柏昌一个凶狠的眼神瞪了回去。
钟柏昌抬起布满青筋的手背,胡乱擦了一下溅在嘴角的不知是唾沫星子还是咳出的血点,浑浊的目光越过眼前忙乱奔走的匠人和堆积如山的木石料垛,带着一种狂怒和惊疑不定。
不能就这么走!
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嘶吼。
儿子丢在地牢里生死难料,沈嘉岁几句话就要把钟家连根拔起,就这么灰溜溜回去?像条丧家老狗?
府邸后墙并未完全合拢,巨大的豁口处尘土飞扬,巨大的梁木一根接一根被数十壮汉喊着号子扛抬进去,沉重的撞击声隔得老远也震得人心头发闷。
钟柏昌的目光顺着这豁口延伸,无数蚂蚁般的人影在豁口内外蠕动,山体被暴力剥开,裸露出下方更深沉的暗色岩层。
一条依着山势劈开草木的宽阔道路骨架,正盘绕着山体,向上延伸。
那路的宽度刺得钟柏昌眼珠子生疼——比县衙前面的官道还要宽!
为了一个所谓的后园?简直荒谬绝伦!
什么样的奇花异草珍禽异兽,需要动用如此阵仗?
不对!这里头绝对有鬼!
他下意识地,一步步朝着那个巨大的豁口挪去。
钟富和几个家丁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只能硬着头皮缀在后面。
远处一座尚未拆除的了望草棚下,护卫长纪再造像山岗上一块沉默的岩石,目光牢牢锁定了钟柏昌的身影。
他右手按在刀柄上,拇指习惯性地来回摩挲着刀鞘顶端冰冷的吞口,嘴角抿成一条无情的直线。身边的副手顺着他视线望去,刚想动,纪再造摇了下头,示意稍安勿躁。
钟柏昌丝毫未曾察觉,自己的一举一动已落在他人眼中。
他走得越来越快,胸脚下踩着的正是那条刚刚被夯实碾平的路基起点。
路基边缘,还残留着大量被硬生生踩烂的粗壮灌木,新鲜的泥土腥气混杂在弥漫的石灰和汗臭中,扑面而来。
抬眼望去,道路如同一条狂暴的土黄色巨蟒,蜿蜒着钻向半山腰被山势遮蔽的地方。
“老爷,此处太乱……”钟富小跑上前,小心翼翼地开口。
钟柏昌充耳不闻。
就在这时!
山道中段,一片被伐倒的林木堆附近,一阵毫无预兆的混乱突然炸开。
“站住!狗东西往哪跑!”
“拦住他!别让他溜下去!”
尖利的呵斥声混杂着皮鞭破空的爆响和凌乱的脚步声响起。
钟柏昌心脏猛地一缩。
一个裹着破烂深色粗麻布衣的身影,如同野狗,从伐木堆的方向连滚带爬地朝着豁口这边冲了下来。
那人头发披散纠成一绺绺,沾满草屑泥浆,赤着脚。
奔跑的姿态踉跄蹒跚,用尽全力却显得笨拙可笑,显然是力气早就耗空到了极限,每一步都可能直接栽倒。
“抓住他!”紧追其后的两个精壮护卫面目狰狞,手中粗长的绳索如同活蛇般甩动,显然早有准备。
钟柏昌就站在豁口靠里一点的位置,眼睁睁看着那人离自己越来越近。
不等那人扑到钟柏昌近前,斜刺里闪电般冲出三条人影,动作干脆利落到。
一人从侧后方狠狠飞起一脚踹在他膝弯处,那人如同断线木偶般惨嚎着扑倒在地,啃了满嘴混着沙石的泥灰。
另外两个侍卫直接扑上去,拧胳膊的拧胳膊,用膝盖死死顶住他后心。
那人整张脸都被死死按在地上,只剩下破风箱般嘶吼和绝望的呜咽。
沈盛这才喘着粗气小跑过来,脸上带着刻意做出的惊慌和焦急,冲着那两个追人的护卫厉声呵斥:“混账东西!养你们吃干饭的?眼皮子底下能让这杂种跑出来?惊扰了贵客,你们有几个脑袋砍?还不拖走!再让他跑出来一次,你们几个就替他去石矿坑里卖命去!”
说完,沈盛才像刚看见钟柏昌一般,脸上立刻挤出一副歉疚的模样,对着钟柏昌深深一揖:“惊扰老大人了!都是下面这群奴才惫懒无能,让您老受惊了!就是个不服管教的刁滑逃工,手脚不干净不说,还一肚子邪火,竟敢趁人不备妄图逃走!”
沈盛这番话声调高亢,语气激烈。
钟柏昌站在原地,脸上血色早已褪尽,苍白得像一张脆弱的薄纸。
钟富和家丁警惕地挡在他身前半臂距离。刚才那一幕兔起鹘落,太过突然。
他垂眼盯着那个被死死按在地上的“逃工”。
这张脸……钟柏昌心神剧震,一股冰冷的麻意从后颈脊椎瞬间窜到头顶。
像是很久以前在哪里见过……
心头猛跳,一个荒谬的念头刚刚冒出就被他自己狠狠掐灭——荒谬!
钱老爷子何等养尊处优?就算死,也绝不可能变成这副鬼样子!
绝不可能是他!
沈盛见他沉默地盯着地上的人看,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挥手厉喝:“还愣着干什么?押回去!锁在废料洞!今天不准给饭吃!”
两个护卫狠厉地应了一声,粗暴地扯起地上的“逃工”。
钟柏昌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那条被拖远的背影,后背一片冰凉。
沈盛又躬身致歉了几句,语速很快,态度看似恭谨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急切。
钟柏昌神思不属,沈盛告退后,他仍僵立在原地。
这时,旁边几个背着沉重竹筐的工人经过。
他们个个汗流浃背,灰头土脸,钟柏昌猛地回神,眼神锁定其中一个看起来最为木讷老实的汉子。
“小哥,”钟柏昌一步跨过去,袖中滑出一小块碎银子,精准地塞进那汉子手中,声音压得极低,“借一步说话。刚才那逃工……”
汉子的手猛地一抖,仿佛接住的不是银子而是炭火。
他眼神惊恐地瞟了一眼已经走远的沈盛,又慌慌张张地扫视周围。
“老、老爷饶命……”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拿着!老夫只问一句,”钟柏昌轻声询问:“那人……是从山上下来的?那山上到底是什么营生?”
汉子眼神闪烁,嘴唇哆嗦了好几下,最终以低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挤出一句话:“是从上面煤窑下面出来的……不、不是煤窑。像是石矿坑底下人,人是被看管着干活儿的……很凶的监工从来……从来不准下山的……那些人……唉……老、老爷,小的还要去交石块……耽误不得……”
他语无伦次,颠三倒四,话没说完,就像身后有恶鬼在追,埋头钻进了旁边堆放的木料后面,消失了踪影。
煤窑?石矿坑?被看管着干活?从不准下山?
钟柏昌脑子里电光火石般噼啪炸响。
沈嘉岁,她在矿山里私役重犯!甚至可能私开黑矿!
还有那条宽路的目的——不是为运送奇珍异兽,是为了运输巨量的矿料矿石。
原来如此!
“回府!立刻回府!”
钟柏昌几乎是吼着喊出这句话。
他没有回头。因此也看不见,身后了望草棚下,纪再造放下按在刀柄上的手,对旁边一个侍卫点了点头。
那侍卫立刻转身离开。。
此时,沈嘉岁正站在高处一片平整出来的石台上。
山风猎猎,吹动她淡青色束腰长裙的裙摆。
她并未回头看送信而来的亲卫,目光依旧平静地越过下方层叠的工棚和新凿出的通道,投向更远处,新昌县城隐在暮色炊烟中的轮廓。
“禀县主,”亲卫的声音不大,恰好能让沈嘉岁听清,“钟老爷子怒气冲冲离开了后山豁口,由沈管事引发那场意外后,询问了一名工人,已直奔钟府而去。”
沈嘉岁轻轻“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山风将她的声音送出去很远:“山上关着的那几个,今天劳作时可还安分?”
“回县主,尤其那个钱老爷子,自听到钟老爷子进府的消息后,便嚷着要下山见钟柏昌。刚才豁口处那一场逃亡,虽按计划将他锁拿,但他最后看向钟柏昌的眼神,恐怕……”
亲卫顿了一下。
沈嘉岁终于微微侧过头,唇角却似乎极淡地向上弯了一瞬,不是笑,而是一种棋手落下关键一子时的笃定:“不疯魔,如何成真?他看到也好,猜疑也罢,都是火上添油。钟老头这把年纪,心火太旺,烧起来,连他自己都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