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陈春花将腌制好的排骨从冰箱里取出,指尖触到冰凉的肉质时,恍惚间像是摸到了十一年前的时光。
那时候的排骨跟现在的差不多,她总是要特意挑些骨头少的部位,因为六岁的花浸月总会被小碎骨卡到。
\"咔哒\"一声,她打开了抽油烟机,油锅里的油已经开始微微冒烟。陈春花深吸一口气,将裹好淀粉的排骨一块块滑入锅中。热油立刻欢腾起来,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像是某种久违的欢迎仪式。
\"小少爷喜欢外酥里嫩的.……..\"陈春花小声嘀咕着,用筷子轻轻翻动锅中的排骨。十一年过去,不知道他的口味变了没有。
客厅传来脚步声,陈春花的手一抖,一滴热油溅到了手背上。她顾不上疼,赶紧用围裙擦了擦手,转头看向厨房门口。
\"需要帮忙吗?\"
夜清流站在门口,校服外套已经脱下,露出里面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白衬衫。
十七岁的少年比陈春花记忆中高出太多,肩膀已经撑得起成年人的轮廓,只有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格外地平静。
\"不、不用了,小少爷。\"陈春花局促地搓了搓手,\"马上就好,您先去休息吧。\"
夜清流的目光扫过料理台上准备好的配菜,在那一小碗调好的糖醋汁上停留了片刻。
\"糖和醋的比例还是4:3?\"
陈春花手里的锅铲差点掉进油锅里。她睁大眼睛看向夜清流,少年却已经转身走向餐厅,只留下一句:\"浸月说她想吃可乐鸡翅。\"
陈春花愣在原地,直到油锅里的排骨开始泛出焦黄色才回过神来。她手忙脚乱地把排骨捞出来,心跳快得不像话。十一年了,他竟然还记得那个比例。
\"陈阿姨,我的鸡翅呢?\"
花浸月的声音从二楼飘下来,带着十七岁少女特有的那种介于撒娇和不耐烦之间的语调。
陈春花抬头看向楼梯方向,却只看到一抹快速闪过的校服裙摆。
\"马上就好!\"她提高声音回答,同时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可乐鸡翅是花浸月六岁那年最爱吃的菜。那时候的小女孩总是搬个小板凳站在厨房里,眼巴巴地看着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可乐,时不时就要问一句\"好了吗\"。
陈春花每次都会用筷子尖蘸一点酱汁让她尝,小女孩就会眯起眼睛,像只满足的小猫。锅里的可乐开始收汁,甜中带咸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厨房。
陈春花小心地翻动着鸡翅,确保每一面都裹上漂亮的焦糖色。
她特意多放了些姜片,因为记得花浸月小时候总说可乐太甜,需要姜的辛辣来平衡。
\"开饭了。\"
陈春花将最后一道清炒时蔬装盘,对着餐厅方向喊道。她的声音有些发抖,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厨房里的热气。
夜清流已经坐在了他惯常的位置上,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参考书。听到喊声,他合上书,动作优雅得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花浸月则慢悠悠地从楼上晃下来,头发随意地扎成一个马尾,几缕碎发垂在耳边,显得随性又慵懒。
陈春花将糖醋排骨放在夜清流面前,又特意把可乐鸡翅推到了花浸月那边。两兄妹的目光在餐桌上短暂交汇,又各自移开。
\"我开动了。\"夜清流拿起筷子,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花浸月则直接伸手抓起一块鸡翅,咬了一口后皱了皱眉:\"太甜了。\"
陈春花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那、那我下次少放点可乐...\"
\"不用。\"花浸月又咬了一口,\"就这样吧。\"
夜清流夹起一块糖醋排骨,动作优雅而克制。陈春花注意到他的筷子在排骨上方停顿了一瞬,才稳稳地夹起中间最完美的那块。
少年将排骨送入口中,咀嚼的动作很轻,几乎看不出下颌的起伏。
\"怎么样?\"陈春花忍不住问道,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围裙边缘。
夜清流放下筷子,拿起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火候过了三秒。\"
陈春花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外层应该再脆一点。\"夜清流补充道,声音依然平静,但陈春花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温度,\"不过酸甜比例是对的。\"
花浸月突然笑出声来,嘴里还含着半块鸡翅:\"哥哥,你居然在点评陈阿姨的厨艺?你不是说对食物没有偏好吗?\"
夜清流淡淡地扫了妹妹一眼:\"只是客观评价。\"
\"骗人。\"花浸月舔了舔手指上的酱汁,\"你明明最喜欢陈阿姨做的糖醋排骨。\"
餐厅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陈春花站在桌边,感觉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十一年了,他们居然都还记得。
夜清流没有反驳,只是又夹了一块排骨,这次他选择了靠近骨头的那部分,那里肉质最嫩,也最入味。
陈春花记得,六岁的夜清流总是先把肉多的部分吃掉,留下骨头慢慢啃。
花浸月则专注于她的可乐鸡翅,吃得满手都是酱汁却浑然不觉。陈春花想递张纸巾给她,又怕显得太刻意,最终只是默默将纸巾盒往她那边推了推。
\"陈阿姨的手艺还是跟当年一样,都快赶上哥哥这么多年的手艺了……”
明明是带着几分调侃,却被她说出口的瞬间变味了。
就在花浸月伸手去够远处的米饭,胳膊肘不小心碰倒了水杯。水洒在桌布上,迅速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对不起!\"陈春花立刻转身去拿抹布。
等她回来时,发现夜清流已经用纸巾吸干了大部分水渍,而花浸月正盯着那块湿漉漉的桌布发呆,眼神飘忽,像是在看什么很远的东西。
\"没关系。\"夜清流接过陈春花手中的抹布,\"浸月六岁时打翻过整碗汤,比这严重多了。\"
花浸月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我吃饱了。\"她丢下这句话,转身就往楼上跑。
陈春花和夜清流同时看向她几乎没动过的米饭和还剩大半盘的可乐鸡翅。夜清流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手将妹妹的碗往自己这边挪了挪。
\"她最近胃口不好。\"他说,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陈春花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看着夜清流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动作优雅得像是在进行某种精密实验。
少年偶尔会停下来,用筷子尖轻轻拨弄碗里的米饭,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
\"小少爷...\"陈春花犹豫着开口,\"浸月小姐她...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夜清流放下筷子,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她:\"浸月从六岁起就不轻易原谅任何人。\"他停顿了一下,\"但她会吃完你做的可乐鸡翅。\"
陈春花感觉眼眶有些发热。她低头收拾碗筷,不敢让夜清流看到自己的表情。\"我...我明天再做些别的她爱吃的。\"
夜清流站起身,将空盘子递给她:\"不用太刻意。\"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就像以前一样就好。\"
就像以前一样。陈春花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感觉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在胸口慢慢化开。
收拾完厨房后,陈春花轻手轻脚地上楼,准备整理花浸月的房间。门虚掩着,她轻轻敲了敲,没有回应。
推开门,她看到花浸月正趴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厚厚的习题册,但少女的目光却落在窗外,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铅笔。
\"浸月小姐,我来收拾一下房间。\"陈春花小声说道。
花浸月头也不回:\"随便。\"
陈春花轻手轻脚地开始整理床铺,捡起地上散落的衣物。当她弯腰去捡一本掉落的笔记本时,无意中瞥见书桌抽屉里露出一角的相册。
那是一本粉色的相册,边缘已经有些泛黄,但陈春花还是一眼认出了它——那是花浸月六岁生日时,她送给小女孩的礼物。
\"你在看什么?\"花浸月突然转过头来,眼神锐利。
陈春花慌忙移开视线:\"没什么,只是...\"
花浸月\"啪\"地一声合上抽屉:\"不用每天都来收拾,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好、好的。\"陈春花点点头,继续整理着房间。当她拿起床头的水杯时,发现杯底残留的可乐已经干涸,留下一圈褐色的痕迹。
她记得花浸月小时候也是这样,总是忘记喝完的饮料,第二天杯子就会变得黏糊糊的。
\"那个...\"花浸月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明天的可乐鸡翅...能多放点姜吗?\"
陈春花惊讶地抬头,正对上花浸月闪烁的目光。少女立刻别过脸去,耳尖微微发红。
\"当然可以。\"陈春花微笑着说,\"我记得你不喜欢太甜的口味。\"
花浸月轻轻\"嗯\"了一声,又埋头于习题册中,但陈春花注意到她的笔尖在纸上停留了很久,却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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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家宅坻)
凌晨一点十五分。
陈春花端着温热的牛奶站在书房门前。瓷杯里的牛奶刚好维持在65度,杯口氤氲着袅袅白雾,在走廊昏黄的壁灯下显得格外温暖。
她轻轻叩了三下门,指节与实木门板相触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没有回应。
陈春花犹豫了片刻,还是转动了黄铜门把手。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像是怕惊扰什么似的。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淡淡的雪松混着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书房里只开着一盏老式台灯,铜质灯座已经有些氧化,灯罩边缘泛着古旧的黄,在深褐色的胡桃木书桌上投下一圈光晕,将堆积如山的参考书和试卷笼罩其中。
书架上整齐排列的烫金书脊在阴影中若隐若现,像一队沉默的守卫。
就在这片光晕中央,夜清流安静地趴在摊开的习题集上睡着了。他的右手还松松地握着一支万宝龙钢笔,笔尖在草稿纸上洇开一小片墨迹,像一朵绽开的黑色小花。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夜莺的啼叫,衬得书房更加静谧。陈春花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桌前,踩在波斯地毯上的脚步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台灯的光线温柔地勾勒着夜清流的侧脸,在他高挺的鼻梁一侧投下浅浅的阴影。他的黑色短发有些凌乱,几缕发丝垂落在光洁的额前,在灯光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随着他均匀的呼吸轻轻颤动。
最令人惊艳的是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此刻紧闭着,但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像两把小扇子。
陈春花知道,当这双眼睛睁开时,会像浸在冰水里的蓝宝石一样清冷剔透,又像是冬日清晨结霜的湖面。此刻它们被掩藏在薄薄的眼睑之下,倒显出几分难得的柔软。
他的眼尾有一颗极淡的泪痣,在灯光下几乎看不见,只有凑得很近时才能发现。
夜清流的校服衬衫袖口卷到手肘处,露出线条优美的小臂。他的皮肤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冷白色,能清晰地看见皮下淡青色的血管,像是冰层下流动的溪水。
左手无名指上有一道细小的墨水痕迹,大概是做题时不小心蹭上的,在瓷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陈春花注意到书房里的温度有些低。初春的夜风从半开的窗户溜进来,带着微凉的湿气和隐约的花香,轻轻掀动着窗帘。
米白色的亚麻窗帘上绣着暗纹,在风中微微起伏,像一片温柔的波浪。
陈春花拿起放在一旁的毯子,屏住了呼吸,看着毯子边缘的流苏轻轻擦过他的肩线,像一片羽毛落在雪地上那样无声。
毯子覆上他后背时,她下意识用掌心轻轻抚平一道几乎不存在的褶皱。羊绒纤维擦过校服衬衫的纹理,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夜清流的肩胛骨在布料下显出清晰的轮廓,随着呼吸缓慢起伏,像一对收拢的翅膀。
陈春花将毯子往夜清流颈后掖了掖,指节不小心碰到他散落的发梢。黑发像浸了墨的丝绸,凉而顺滑地从她皮肤上溜走。
有一缕头发顽固地翘着,在台灯的光晕里泛着金棕色的光。她缩回手时,发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毯子终于妥帖地裹住他的肩膀,垂落的边缘正好盖住他蜷起的手肘。夜清流握笔的右手露在外面,冷白的腕骨像玉雕一样突出。
她犹豫片刻,最终没有去碰那只手,只是把毯子最后一角轻轻搭在他小臂上,让温暖的羊毛刚刚好触到他的皮肤,却不至于惊醒他。
陈春花屏住呼吸,生怕惊醒他。但少年只是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钢笔在纸上又划出一道浅浅的墨痕,像一条蜿蜒的小溪,随即陷入更深的睡眠。
他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又归于平静,像是蝴蝶暂时停驻在花瓣上。
借着这个机会,陈春花注意到他面前摊开的是一套奥数模拟题。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演算过程,有些步骤被反复涂改过,旁边还标注着几种不同的解法。
最上方用红笔写着\"98分\",旁边是老师龙飞凤舞的批注:\"解法新颖,但步骤跳跃太大,扣2分过程分。\"
书桌一角摆着一个黄铜地球仪,在灯光下泛着古旧的光泽,旁边是一个青瓷笔洗,里面盛着清水,水面上飘着几片墨花。
陈春花把温热的牛奶轻轻放在书桌的空隙处,瓷杯与木质桌面接触时发出轻微的\"咔\"声。杯身上的青花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雅致,杯口的热气在空气中画出袅袅的曲线。
陈春花注意到杯垫下面压着一张日程表,纸张已经有些泛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安排:
06:30 晨跑(操场东侧第三跑道)
07:00 早餐(全麦面包+水煮蛋)
07:30 上学(走西门近)
16:30 奥数培训(带《高等数学》)
19:00 物理竞赛班(复习电磁学)
21:00 自习(完成化学实验报告)
23:00 英语听力(bbc新闻)
24:00 高等数学(拉格朗日定理)
每个时间段后面都打着一个工整的对勾,只有\"24:00 高等数学\"后面是一片空白——显然少年就是在这里睡着的。
日程表旁边放着一个铜制书签,上面刻着\"学海无涯\"四个篆体小字。
牛奶表面渐渐结出一层薄薄的奶皮,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像初冬湖面结的第一层薄冰。
陈春花犹豫了一下,还是从便签本上撕下一张纸,用钢笔写道:\"牛奶凉了就别喝了,需要的话随时叫我热。\"
她的字迹很工整,但比起夜清流那手漂亮的楷书还是差得远。便签纸是淡蓝色的,边缘有波浪纹,像一片小小的海洋。
就在陈春花准备离开时,夜清流突然在睡梦中皱了皱眉。他的睫毛轻轻颤动,灰蓝色的眼睛在眼皮下快速转动,似乎陷入了某个梦境。
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抓紧了钢笔,指节微微发白,像是握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滴汗珠从他的额角滑落,沿着脸颊的轮廓缓缓下滑,最后悬在下巴尖上,在灯光下像一颗晶莹的露珠。
陈春花停住脚步,紧张地看着他。但少年只是含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又慢慢放松下来。
他的额头抵着手臂,黑色短发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像一片柔软的鸦羽。
窗外,一轮明月悄悄爬上枝头,银白的月光透过纱窗洒进来,在木地板上画出菱形的光斑。
月光与台灯的暖光交融在一起,为熟睡的优等生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幅古典油画。
书桌上的小座钟发出轻微的\"咔嗒\"声,时针指向一点三十分。窗台上的绿植投下婆娑的影,在夜清流的侧脸上轻轻摇曳。
在这静谧的春夜里,平日里总是冷静自持的年级第一,终于露出了符合他年龄的柔软模样。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也许正做着什么美梦。
陈春花轻轻带上门,将这一室安宁锁在身后。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外,花园里的夜来香正在盛开,浓郁的香气随着夜风飘进来,在走廊里弥漫。
她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夜清流又会变回那个完美无缺的优等生,像一尊没有瑕疵的大理石雕像。但此刻,就让他做个好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