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门板隔绝了视觉,却将那微弱却规律的“嘀…嘀…”声无限放大,清晰地敲击在木欣荣紧贴地面的耳骨上。
每一次声响,都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心石,漾开一圈微弱的、名为“他还活着”的涟漪。
他维持着那个近乎蜷缩的姿势,半边脸颊贴在冰冷的地板上,贪婪地汲取着这唯一的慰藉,仿佛这声音是连接他与门内那个破碎世界的唯一脐带。
时间在绝望的祈祷中缓慢流淌。窗外的阳光逐渐西斜,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冰冷的影子。
直到半边身体因久跪而麻木刺痛,直到暮色四合,走廊陷入昏暗,木欣荣才像被抽离了所有力气,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脱力般的颤抖,扶着门框站起身。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目光扫过门缝内侧地板上那碟依旧鲜亮、却无人触碰的草莓蛋糕,一丝尖锐的失落刺穿心脏,但立刻被更深的担忧覆盖——他只是需要休息。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餐厅,餐厅里,花浸月不知何时已在沙发上蜷缩着睡着了,小脸上泪痕犹存。
木欣荣毫无胃口,在离她最远的角落坐下,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淹没了他,但意识却像被投入滚油,剧烈地翻腾着。
悔恨的毒刺反复扎刺着他。他恨自己带着前世的怨恨重生,恨自己在这条世界线里像个睁眼瞎,用冰冷的疏离和抗拒。
在朝幽叶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又添了多少新伤?那场崩溃,他那莽撞的靠近,无疑是雪上加霜!
“保护……”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
朝幽叶在用自毁的方式保护他,而他,又能为朝幽叶做什么?难道只能永远被隔绝在这扇门外,做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一股不甘的火焰,混合着冰冷的决心,在他胸腔深处悄然点燃。他不能就这样被动下去。
他需要力量,需要信息,需要了解那个将朝幽叶逼至绝境的漩涡——朝家,以及那个躲在暗处放冷箭的毒蛇,吴泽禹!
厚重的客房门内,死寂如同实质。
深度镇静剂的效力缓缓退潮,将朝幽叶的意识从冰冷的深渊一点点拖拽上来。最先恢复的是听觉,那规律的监护仪声响如同锚点。
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沉重钝痛,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伴随着一种灵魂被强行缝合后的撕裂感和麻木。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闷痛,喉咙干涩灼烧。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睑,视野模糊,天花板惨白的光晕刺眼。适应片刻,目光才艰难地聚焦。
陌生的环境,浓重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一种更幽冷的、属于夜清流的气息。
记忆的碎片带着冰碴,猛地刺入脑海——木欣荣骤然靠近的脸!那引爆灵魂的恐惧和失控!手腕印记灼烧的明灭!夜清流那双深渊寒潭般的眼眸和嘴角刺目的鲜红!
“呃……” 压抑的痛哼溢出喉咙。他想蜷缩躲避,身体却沉重如灌铅,仅仅一个微小的动作,就牵扯得全身骨骼都在无声地抗议。
“别动。” 夜清流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机器合成。
朝幽叶猛地转头,对上了那双隐藏在银丝边镜片后的灰蓝色眼眸。
深邃,冰冷,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观察。
巨大的难堪和自我厌恶瞬间将他淹没。他狼狈地移开视线,喉咙像被沙砾堵死。
他想问木欣荣是否安好,想问他失控时是否伤人,更想问……那双眼睛是否看到了他最丑陋、最不堪的崩溃?
但所有疑问都化作沉重的铅块,坠在胸口,压得他无法呼吸。
“规则反噬暂时压制。核心裂痕未愈,极度脆弱。” 夜清流的声音如同冰冷的诊断书,“情绪波动是最大诱因。绝对静养,避免刺激源。”
“刺激源”三个字,如同淬毒的针,精准地刺中朝幽叶最深的恐惧。他闭上眼,睫毛剧烈颤抖。
木欣荣……他失控的源头,也是他拼死也要推开、保护的人。
“他……” 一个嘶哑破碎的音节挣扎而出。
“暂时隔离是必要的。” 夜清流斩钉截铁,“木欣荣情绪亦不稳定。接触等同互毁。”
他起身,走到床边,居高临下,目光穿透那层脆弱的伪装。
“活下去,是唯一目标。其余,包括无谓负罪感,” 他的视线扫过朝幽叶紧抿失血的唇,“皆是阻碍。”
朝幽叶的身体骤然绷紧。
夜清流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无情地剖开了他试图用自我厌弃包裹的恐惧核心——他害怕伤害木欣荣,更害怕木欣荣知晓真相后,那双眼睛里盛满的怜悯和痛苦,会彻底将他压垮。
被恨着,被误解着,也好过被用那种目光注视。
“……嗯。”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如同认命。他将脸转向内侧,将自己更深地藏进阴影里。
夜清流递来温水,插着吸管。朝幽叶闭着眼,顺从地啜饮。
温水流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慰藉,却暖不了那颗沉入冰海的心。
接下来的两天,客房里维持着一种冰封般的寂静。
朝幽叶在昏沉与药物带来的麻木中沉浮。每一次清醒,身体的沉重和隐痛都在提醒他那场崩溃的代价。
夜清流如同沉默的守卫,始终在侧,或翻阅文件,或处理数据,精准地在他需要时出现,动作高效无声,如同一道冰冷的程序,隔绝了外界,也隔绝了他所有试探的念头。
木欣荣被无形的线束缚在餐厅和客厅。他焦灼地徘徊,却不敢靠近那扇门。
夜清流每一次出现,那平静到漠然的眼神都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他所有涌到嘴边的询问。
他强迫自己进食、看书,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投向那走廊深处。
花浸月成了这压抑空间里唯一微弱的暖流。她谨记警告,不敢靠近客房,但担忧化作了行动。
她笨拙地煮粥,尝试清淡小菜,小心翼翼放在托盘上由夜清流送入。
她在客厅角落折纸鹤,粉色、蓝色,一只只堆在靠近客房的矮柜上,像无声的祈福。
第三天清晨,天色灰蒙,寒风呼啸。
朝幽叶感觉精神稍复,身体的剧痛退去,只余深沉的疲惫。他看着夜清流为他更换营养剂,紫罗兰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微光。
“夜清流,” 声音沙哑但清晰了些,“我……好多了。” 他顿了顿,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能……看看窗外吗?下雪了吗?”
夜清流推针管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完成后方抬眼看他,平静的目光带着评估。几秒后,微不可察地颔首,走向窗边,拉开了厚重的遮光帘。
冰冷的天光涌入。窗外是冬日萧瑟的庭院,灰暗的天空,枯叶在寒风中打着旋儿。朝幽叶的目光贪婪地投向窗外,仿佛要汲取这平凡的真实。
然而,视线掠过不远处小径旁那棵光秃秃的银杏树时,骤然凝固!
木欣荣!
他穿着单薄的深色外套,没有围巾帽子,寒风肆意吹乱他的黑发。
他就那样孤零零地站着,微微仰着头,目光笔直地、固执地、燃烧着焦灼与沉重,穿透冰冷的空气,直直地刺向这扇窗户。
他站了多久?那么冷……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朝幽叶!他本能地想躲藏,身体却僵住。他猛地看向夜清流,眼中充满了惊惶无措。
夜清流自然也看到了。他灰蓝色的眼眸冷光一闪,没有任何犹豫,“唰”地一声,将厚重的窗帘重新拉拢!
冰冷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房间,也彻底隔绝了那道灼热的目光。
朝幽叶重重跌回枕头,胸口剧烈起伏,喘息急促。那一瞥带来的冲击远超身体的疼痛。
木欣荣的眼神……不再是恨,那里面翻滚的东西,他不敢看,更不敢承受。
“他……他……” 声音抖得不成调。
“无谓消耗。” 夜清流的声音冰冷如刀,调整着输液管,“你需要静养,不是隔窗苦情。他的情绪,于你是毒。”
他目光落在朝幽叶惨白的脸上,话语带着残酷的直白。
“想保护他?先掌控自己。否则,下一次崩溃,无人能救。而你父亲的耐心,”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非无限。”
“父亲”——这两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心脏,瞬间冻结了所有混乱和软弱。
书房的冰冷气息仿佛再次笼罩。
那张被拍下的、他和木欣荣在隐秘角落接吻的照片,被甩在朝南行那张象征权力的红木书桌上。
父亲鹰隼般的目光平静扫过,不带一丝情绪。
“解释?”
他挺直僵硬的脊背,用尽全力维持摇摇欲坠的平静:“玩玩而已,早腻了。”
心脏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父亲眼中一闪而过的冰冷满意,如同烙印。
朝南行不需要有“瑕疵”的继承人,尤其这瑕疵是一个无法带来利益的普通男孩。他需要的是完美无缺、冷酷无情的工具。
木欣荣,就是他朝幽叶最致命的弱点。
保护木欣荣的唯一方式,就是亲手斩断,用最残忍的方式将他推开,推到父亲视线之外。
而他这副濒临崩溃的残破模样,不正是他脆弱无能的证明吗?连情绪都无法掌控,连身体都无法驾驭,拿什么对抗父亲?防备吴泽禹母子?又拿什么……守护那个站在寒风中的傻瓜?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决绝,从朝幽叶心底最深处升起,冻结了所有恐慌、软弱与难堪。
他不再看那紧闭的窗帘,目光转向夜清流,声音异常平稳,甚至带着刻意的疏离:“清流,麻烦让花浸月帮我准备一套干净的校服。还有我的书包。”
夜清流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
镜片后的灰蓝色眼眸第一次带着清晰的审视,落在那张过分平静的脸上。
平静之下,是某种更危险的东西在滋生。但他没有询问,只是几不可察地颔首:“可以。”
窗帘隔绝了视线,却挡不住刺骨寒意。木欣荣在银杏树下站了很久,四肢冻得麻木。他固执地仰头,盯着那扇重新被窗帘封死的窗户。
他看到了!
窗帘拉开的短暂瞬间,他看到了朝幽叶靠在床头的身影,单薄却不再濒死。
他看到了朝幽叶转头望来时,那瞬间惊惶失措的眼神,像一把钝刀割在心口。他能想象夜清流拉上窗帘时,朝幽叶脸上的苍白与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要躲?
他明明知道了真相!知道了所有的苦衷!为什么还要把他隔绝在外?
“木欣荣?杵这儿当冰雕?” 戏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木欣荣猛地回神。是同班的陈锋,缩着脖子呼着白气。
“看什么呢?” 陈锋顺着视线抬头,只看到紧闭的窗帘,“哦,夜同学家?你认识?”
木欣荣喉咙发紧,含糊应了一声。
陈锋搓着手:“冻死了!对了,吴泽禹那小子,最近不对劲。”
木欣荣神经瞬间绷紧:“他怎么了?”
“鼻孔朝天呗!仗着朝夫人的势,尾巴翘上天了!” 陈锋撇嘴,“最近更嘚瑟,听说在‘鼎峰’搞了个项目,动静不小,拉拢了好几个高年级的给他站台。
“还放话要搞寒假精英训练营,专挑成绩好或家世硬的,进去就给推荐信。摆明了提前拉人脉铺路呢!”
鼎峰!朝氏集团的核心产业!
吴泽禹一个私生子,竟能把手伸进去?还明目张胆搞训练营?没有朝正鸿的默许甚至授意,绝无可能!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朝正鸿在给吴泽禹铺路?那朝幽叶呢?他这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被置于何地?
联想到朝幽叶的处境,木欣荣的心沉入冰窟。那个豪门里的倾轧从未停止!
朝幽叶正独自承受着这一切,甚至为了保护他,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喂?脸色这么难看?” 陈锋推他。
木欣荣强行压下翻腾的思绪,扯出僵硬的笑:“没什么,冻的。谢了,先回。”
他匆匆告别,快步走回公寓楼。
他需要冷静,需要行动。
朝幽叶在门内独自承受风暴,他绝不能只在门外愤怒。
保护,不该是单向的。
回到客厅,花浸月正小心地给矮柜上那排彩色纸鹤喷水。看到他,眼睛一亮:“木哥哥!快喝热水!” 她麻利地倒了杯水递来。
木欣荣接过水杯,温热稍稍驱散指尖寒意。他看着花浸月单纯的脸,看着那些纸鹤,再想到陈锋带来的消息……一个模糊却坚定的念头成形。
他不能靠近朝幽叶,但可以为他筑起一道无形的墙。
他可以从外部,去了解那个旋涡,去盯住吴泽禹!
他需要信息,需要力量。哪怕他只是个普通高三生。
他坐到沙发上,拿出手机,指尖犹豫片刻,最终拨通一个号码。电话接通,传来沉稳的男声:“欣荣?有事?”
“哥,” 木欣荣的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冷静,“是我。想跟你聊聊。关于朝家,关于……我的一些事。”
电话那头,是他同父异母、但关系尚可的兄长,木明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