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星绘坐在车里,车窗外的夜色像浓稠的墨,吞噬了一切光亮。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文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些冰冷的数字、交易记录、签名,全都化作锋利的刀刃,抵在她的喉咙上。
——苏家的命运,就握在她手里。
可代价是……夜清流。
那个曾经在她最无助时,向她伸出手的人。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一年,苏星绘十岁。
父母带她参加一场商业晚宴,觥筹交错间,大人们谈笑风生,而她被遗忘在角落。百无聊赖之下,她偷偷溜出宴会厅,想去找花园里的喷泉玩。
可庄园太大,她迷路了。
夜色渐深,乌云压顶,远处传来闷雷的轰鸣。她穿着单薄的小礼服,在陌生的长廊里越走越慌,最终停在一处陌生的庭院前,不知所措。
雨,就是在那时落下的。
豆大的雨点砸在石板路上,溅起冰冷的水花。她缩在屋檐下,眼眶发红,却倔强地不肯哭出来。
“你迷路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星绘猛地回头——
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男孩站在廊柱旁,灰蓝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颗冷冽的宝石。
他穿着剪裁精致的小西装,领口别着一枚银质徽章,整个人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她愣愣地点了点头。
男孩走近几步,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递给她:“吃吗?”
那是一颗柠檬糖,包装纸在雨夜中泛着微光。
苏星绘迟疑地接过,小声道:“……谢谢。”
男孩没说话,只是转身走向长廊另一头,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看她:“跟着我,我带你回去。”
他的语气很淡,却莫名让人安心。
苏星绘攥紧那颗糖,跟了上去。
雨越下越大,长廊外的树影在风中摇晃,像张牙舞爪的怪物。
她有些害怕,不自觉地往男孩身边靠了靠。
他似乎察觉到了,脚步微微放缓。
“你叫什么名字?”她小声问。
“夜清流。”
“我叫苏星绘。”
夜清流“嗯”了一声,没再多话。
几分钟后,他们回到了灯火通明的宴会厅。苏星绘的父母正焦急地寻找她,见她回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等她再回头时,夜清流已经不见了。
只有那颗柠檬糖,还静静躺在她的手心里。
车内的空调吹出冷风,苏星绘猛地回神。她蜷缩在后座角落,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指尖死死掐着那份薄薄的文件复印件,纸张边缘几乎要嵌入皮肉。
父母不能出事。
这个念头像磐石一样压下来,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脑海中闪过偷拍照上父母略显疲惫却依旧对她温和笑着的脸,随即又被文件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指控覆盖。
二十年监禁?苏家倾覆?那不仅仅是商业帝国的倒塌,更是她所有亲情的根基被连根拔起,是父母晚年要在铁窗中度过……
她不敢想下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捏,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尖锐的痛楚。
可是……夜清流?
这个名字浮现的瞬间,一种更尖锐、更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
他是叶凡霜小心翼翼珍藏了七年的心尖月光,是她即使羡慕也从未想过要去真正伤害的人。
叶凡霜提起他时,眼中那抹藏不住的、几乎带着虔诚的光芒……
苏星绘猛地闭上眼,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喉头涌上浓重的酸涩和铁锈味。她死死捂住嘴,强忍着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
“帮我们……除掉夜清流。”
朝老爷子那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和夜临渊居高临下、胜券在握的冷酷眼神,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放、放大,形成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回音。
“除掉”……这个词本身所蕴含的血腥和冰冷,让她遍体生寒。
她苏星绘,竟要被逼着成为那把递出去的刀?指向一个无辜的、甚至是曾给过她微小善意的人?指向叶凡霜视若珍宝的存在?
没有选择……没有选择……
朝老爷子的话像魔咒一样箍紧了她的思维。
夜临渊展示的偷拍照片,那份足以将苏家打入地狱的文件,还有朝家老爷子那深不见底、令人胆寒的影响力……反抗的念头刚刚冒头,就被冰冷的现实无情碾碎。
她能做什么?报警?证据在对方手里,人脉权势更无法匹敌,只会加速父母的灾难。告诉叶凡霜?叶凡霜能对抗整个朝家和夜临渊吗?
这只会把叶凡霜也拖入更危险的境地,甚至可能提前引爆针对夜清流的阴谋。告诉夜清流?她连对方的面都未必能轻易见到,更无法取信于人。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了口鼻,夺走了呼吸。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脆弱。苏家大小姐的光环在此刻碎得彻底,她只是一个被捏住软肋、动弹不得的提线木偶。
“小姐,您还好吗?”司机透过后视镜,担忧地瞥了一眼她异常惨白的脸和紧握到指节发白的拳头。
“……没事。”苏星绘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成调。她别过脸,用力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试图用这清晰的痛感来压住喉间的哽咽和眼眶的灼热。
但泪水还是失控地涌了上来,模糊了窗外飞逝的黑暗。
她倔强地仰起头,不让泪珠滚落,可那压抑的酸楚却堵在胸口,憋得她几乎要窒息。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在昏暗的车厢里投下一小片惨白的光。
是叶凡霜的消息。
「明天晚上有个游轮宴会,去不去?」
简短的几个字,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苏星绘手指猛地一缩。
——游轮宴会!
朝老爷子那冰冷的声音瞬间在她耳边炸响:“制造一场混乱……游轮上,人多眼杂,是个好机会。”
机会!
这就是他们为她选定的舞台!这就是他们逼迫她动手的时间地点!
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席卷了她。
心脏像是被无数根细针同时刺穿,密密麻麻的疼蔓延开来,比刚才的绝望更甚。
她该怎么办?
拒绝?然后眼睁睁看着父母坠入深渊?看着苏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答应?成为谋害夜清流的帮凶?亲手摧毁叶凡霜心中的光?从此坠入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
时间仿佛凝固了。车厢里只剩下引擎的低鸣和她自己沉重得如同擂鼓的心跳。
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是一把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
最终,那份沉甸甸的、名为“亲情”和“责任”的枷锁,彻底压垮了摇摇欲坠的道德天平。
对父母安危的恐惧,对家族覆灭的惊惶,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微弱的挣扎和良知的呼喊。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冰冷的指尖触碰同样冰冷的屏幕。
那简单的“去”字,此刻仿佛重逾千斤。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方,剧烈地颤抖着,停顿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终于,她闭上眼,两行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决堤般汹涌滑落,无声地砸在手机屏幕和她的手背上。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和无法言喻的绝望,重重地按了下去。
「去。」
消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死寂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像是一声宣判,也像是一把锁,将她彻底锁进了无法回头的绝境。
她猛地将手机屏幕扣在腿上,仿佛那是一个灼人的烙铁。
然后,她整个人脱力般更深地蜷缩进座椅的阴影里,将脸深深埋进掌心。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再也无法控制,从指缝间溢了出来,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那份文件的复印件,被她攥得彻底变了形,皱巴巴地贴在汗湿的掌心,如同她此刻被彻底揉碎的未来。
窗外的黑暗无边无际,吞噬了所有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