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的春天来得迟,且吝啬。三月的风依旧裹着辽东平原特有的料峭寒意,刀子般刮过刚刚解冻的街面,卷起尘土和碎纸屑。南满铁路株式会社大楼那高耸的、带着明显东洋风格的塔楼,在灰蒙蒙的天幕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像一只蹲踞的钢铁巨兽,冷漠地俯瞰着这座中国东北的核心城市。与之相隔几条街的日本驻奉天总领事馆,则是另一种风格的威压——森严的黑色铁艺大门紧闭,岗亭里荷枪实弹的日本卫兵挺立如木桩,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每一个经过的路人。青灰色的砖墙厚重高耸,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冰冷。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碾过坑洼的石板路,稳稳停在领事馆紧闭的黑色铁门外。副官李振唐率先推门下车,警惕的目光迅速扫过四周,确认安全后,才拉开后车门。于学忠一身深灰色哔叽呢军常服,肩章上的将星在阴沉的天色下并不显眼,却自有一股沉凝的气度。他抬头望了一眼领事馆门楣上悬挂的菊花纹章旗帜,眼神平静无波,迈步下车。
“于将军,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请!”领事馆参赞松本一郎早已候在门内,身着笔挺的黑色燕尾服,脸上堆满公式化的热情笑容,微微鞠躬,动作标准得如同尺子量过。
沉重的铁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门后一条笔直、铺着光洁大理石的通路。两侧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松柏,在寒风中呈现一种僵硬的墨绿色。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和某种名贵木料混合的气息,异常洁净,却也异常冰冷。这里的一切都秩序井然,纤尘不染,透着一股令人压抑的、非人的精确感。
宴会厅设在主楼二层。推开通往大厅的厚重雕花木门,一股混合着清酒、烤鱼、昂贵香水以及淡淡烟草味的暖风扑面而来,与门外肃杀的寒意形成鲜明对比。巨大的水晶吊灯从高高的穹顶垂下,折射出无数璀璨的光点,将整个大厅照得亮如白昼。长条形的餐桌上铺着雪白的亚麻桌布,银质餐具、水晶杯盏熠熠生辉。身着和服、动作轻柔如猫的女侍者无声地穿梭其间。受邀的日本军官、商人、以及少数几位亲日的中国士绅已经落座,低语声、酒杯碰撞声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于将军,久仰大名!今日终于得见,幸何如之!”一个洪亮而热情的声音响起。日本驻奉天总领事林久治郎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他身材不高,略显发福,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油亮,圆脸上堆着诚挚无比的笑容,一双小眼睛在镜片后闪烁着精明的光芒。他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于学忠的手,用力摇晃着,仿佛见到了多年挚友。“快快请上座!”
林久治郎将于学忠引至主宾席,紧挨着他自己的座位。席间几位身着笔挺军装、佩着将佐军衔的日本军官,如关东军高级参谋河本大作(策划皇姑屯爆炸的主谋)、奉天特务机关长土肥原贤二等人,也纷纷起身,或点头致意,或露出审视的目光。他们的笑容同样标准,眼神深处却带着一种猛兽打量猎物般的探究与傲慢。
“于将军,”林久治郎亲自为于学忠斟上一杯清酒,动作优雅,声音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感慨,“自张大帅不幸罹难,东北局势动荡,令人扼腕痛惜。所幸有少帅英明,更有于将军这等柱石之臣鼎力相助,方能力挽狂澜,稳定大局。我谨代表大日本帝国政府,也代表我个人,向将军致以最崇高的敬意!”他举起酒杯,言辞恳切,目光灼灼地盯着于学忠。
于学忠端起酒杯,脸上挂着得体的、不卑不亢的微笑:“林总领事过誉了。学忠身为军人,守土安民,分所当为。少帅年轻有为,心怀大志,必能继承大帅遗志,保境安民。东北民众渴望和平安宁,此乃民心所向。”他轻轻抿了一口酒液,清冽微辛的口感在舌尖化开。目光平静地扫过席间众人,将那些看似热情实则冰冷的眼神尽收眼底。
“和平!安宁!说得好!”林久治郎仿佛被这个词深深打动,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推心置腹的意味,“这正是我们共同的愿望啊!将军。日中两国,同文同种,一衣带水,本当亲如兄弟,携手共进。满洲,这片富饶的黑土地,更是我们共同的福祉所在。贵国政府,”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尤其是南京方面,鞭长莫及,政令不通,对东北的实际情况缺乏了解。而少帅…恕我直言,毕竟年轻,经验尚浅,身边又难免有些心怀叵测、煽动仇日排日情绪的宵小之徒,长此以往,恐非东北之福,更非日中亲善之道啊!”
他拿起银质的餐刀,慢条斯理地切割着面前烤得恰到好处的鳕鱼,动作优雅,话语却如绵里藏针:“我们大日本帝国,在东北拥有巨大的、合法的权益,这是历史形成的,也是国际条约所保障的。我们渴望和平共处,共同开发,互利共赢。但前提是,必须有一个稳定的、理解帝国善意、并能有效沟通的政府环境。于将军,”他抬起头,目光炯炯,充满“真诚”的期待,“您是东北军的中流砥柱,是少帅最信赖的股肱之臣,更是深明大义的明白人!帝国非常看重您的智慧和影响力。我们真诚地希望,您能在维护帝国在满蒙的正当权益、促进日中真正亲善方面,发挥关键性的、建设性的作用!”
河本大作在一旁适时地插话,声音不高,却带着军人特有的硬朗和不容置疑:“东北的铁路、矿产、森林,这些战略资源,关乎帝国的生存命脉。任何试图挑战帝国核心利益的行为,都将被视为最严重的挑衅,必将遭到最坚决、最彻底的粉碎!”他的眼神如同两把冰冷的刺刀,直刺于学忠。
土肥原则是慢悠悠地品着清酒,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如同一条盘踞在阴影里的毒蛇:“将军,识时务者为俊杰。大势所趋,非人力可挡。顺应潮流,则前途无量;逆流而动,恐粉身碎骨。您是个聪明人,想必懂得如何选择才是对您个人,对东北军,对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最为有利的。”
宴会厅里的音乐轻柔舒缓,女侍者悄无声息地添酒布菜。水晶灯的光芒洒在光洁的银器和水晶杯上,反射出冰冷刺眼的光。觥筹交错间,看似宾主尽欢,实则暗流汹涌。林久治郎的“亲善”、河本的“警告”、土肥原的“点拨”,如同一张精心编织的、带着甜蜜毒饵的大网,向着于学忠当头罩下。席间那些日本军官和商人投来的目光,充满了审视、试探和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几位在场的中国士绅,则低垂着头,默默进食,不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于学忠脸上的笑容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温度,既不显得热络,也不失礼。他放下酒杯,拿起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动作沉稳。目光再次平静地扫过林久治郎那张热情洋溢的圆脸,河本那杀气腾腾的眼神,以及土肥原那阴鸷的微笑。
“总领事阁下,河本参谋,土肥原机关长,”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嗡嗡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学忠一介武夫,只懂得一个道理:在其位,谋其政。少帅委我以重任,信任有加。我的职责,便是协助少帅,稳定东北局势,保境安民。至于国与国之间的事务,自有外交途径可循,非学忠职责所及,亦不敢妄言。至于日中亲善…”他微微一顿,目光变得深邃,“真正的亲善,当建立在相互尊重主权和领土完整的基础之上。若一方只谈权益,罔顾他方感受,甚至以武力相威胁,此种‘亲善’,恐怕根基不稳,难以为继。东北民众所求,不过是安稳度日。任何破坏此地安宁、威胁百姓福祉的行为,无论来自何方,身为军人,学忠职责所在,必当挺身而出,竭力制止!”
他的话语不疾不徐,字字清晰,如同磐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林久治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河本大作的脸色沉了下来,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白。土肥原依旧微笑着,只是那笑容显得更加冰冷深邃,如同覆盖在冰面上的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