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愈深,霜风渐起。离开了刘伯钦守护的双叉岭地界,西行之路再次变得荒芜莫测。玄奘孤身一人,牵着一匹白马,跋涉于野林山道之间。纵有坚毅佛心,眉宇间也不免染上几分长途跋涉的疲惫与孤寂。
刘子云与白璃的身影,则始终如附骨之影,缀在三五里外。他们时而隐于高坡枯树,时而匿于乱石嶙峋。长安的龙气压制虽远,但这方天地对于异力存在的天然排斥并未减少分毫,白璃始终需要凝神抵抗那份无处不在的沉重枷锁,气息显得有些虚浮。
这日行至正午,前方一片连绵山脉横亘,苍凉荒寂,人烟绝迹。远远望去,那山脉走势奇特,主峰如一方巨大无比的四方印玺,沉稳地镇压着大地,透着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山峰虽不高耸入云,却自有一种隔绝红尘、万古不变的孤寂感扑面而来。
“那山……好生怪异!”玄奘手搭凉棚,喃喃自语。他身下的白马也不安地打着响鼻,逡巡不前。行至山脚,只见路径被乱石堵塞,蔓草荒烟,几乎断绝人行。
正当玄奘迟疑彷徨,准备下马另觅路径之时——
一阵清脆悠扬、混合着木鱼声响的佛歌梵唱,随着山风袅袅传来:
“南无观世音菩萨……”
“摩诃般若波罗蜜……”
声音平和清越,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玄奘精神一振,循声望去,只见山坳之中,转出一位老僧来。此僧身着破旧却洁净的灰色僧衣,肩扛一柄九环锡杖,手中托着一个紫金钵盂,鹤发童颜,步履轻盈,眼神清澈如婴孩,周身上下无半点凡尘俗气。风尘仆仆的玄奘与之相比,顿显黯淡。
老僧含笑走到玄奘马前,单手作揖:“阿弥陀佛,这位法师何来?可是欲过此山?”
玄奘连忙滚鞍下马,合十回礼:“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奉旨西去拜佛求经,路经此地,路径难通,敢问老院主,此山唤作何名?可有路径通西?”
老僧微微一笑,笑容中似有无穷深意:“此山名为五行山,非无路径,只是路途崎岖难行。若论去处向西,倒有捷径一条,可安稳度过此山。”
玄奘大喜:“请院主指教!”
老僧却不答话,只是微微颔首,转身便引路往山中深处行去,步伐看似不疾不徐,玄奘却需快马加鞭方能跟上。
刘子云的目光掠过老僧,未作丝毫停留,反而投向那形如印玺的山峰深处。识海中沉寂的剑元微微嗡鸣,穿透层层山岩阻碍,直抵核心!
在那主峰之下,有一处幽深谷地。谷地最深处,并非土石,而是某种蕴含着坚不可摧意念的、如金似玉的奇异“基座”。基座之上,并非压着顽石,而是压着一个活物!
只见那活物:
* 头部: 尖嘴缩腮,火眼金睛!虽被尘土污垢覆盖,但那闪烁着的金光中蕴含着桀骜、暴戾、凶狂以及被镇压五百载依旧不曾彻底磨灭的、睥睨天地的傲气!头顶毛发稀疏枯黄,被压得紧贴岩石。
* 身躯: 大半被沉重的、刻满梵文密咒的山体覆盖。露出的脖颈、肩背、手臂等处,肌肉虬结如精钢,即便在无穷岁月的重压与岁月风化下,依旧透着爆炸般的力量感!只是这力量,如今被死死禁锢着。
* 露出的手臂: 五指粗长如铁钩,指甲尖利弯曲,手背青筋暴凸如龙蛇盘结!手臂上遍布暗金色的细密毫毛,在风中轻轻颤动。
* 露出的脚: 其中一条腿从山缝艰难探出至膝处,腿脚亦生着金毛,脚掌巨大,紧扣着岩石缝隙。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头顶上方约三尺处的石壁上,牢牢贴着一块闪烁着柔和金芒的帖子!
那帖子:
* 材质: 非金非玉非纸,光滑如琉璃,薄如蝉翼,却在亿万钧山岳重压下岿然不动!
* 文字: 上书六个斗大金字!“唵、嘛、呢、叭、咪、吽”!六字仿佛拥有生命般流动,散发出浩瀚无边、镇压诸天、涤荡万邪的佛门伟力!正是这小小金帖,如同一道牢不可破的法旨,与整座五行山融合为一,构成了这五百载纹丝不动的镇魔封印!
孙悟空!齐天大圣!五百年前的混世魔王!此刻正被死死地、屈辱地压在这五行山下!唯有一颗头颅和一只手臂能勉强活动,眼中充满狂暴不甘,却也深藏着无尽的煎熬与一丝渺茫的、等待救赎的渴望!
刘子云眸中那推演万物的暗金光芒如同冰河流淌。此山、此帖、此猴……构成了一幅蕴含天地奥秘的镇压图景。此等封印,已非寻常神佛手笔,乃是天道级别的规则具现。他的心神掠过山体核心那玉帝敕令、如来掌印以及这最后的六字帖,三者层层叠加,因果交缠。
“佛掌镇压,玉旨定鼎,金帖镇魂。五百年造化轮回,天地为炉火,众生为薪柴……” 刘子云无声低语,仿佛在解读一道艰涩无比的天书符箓。他清晰“看”到那妖猴命格轨迹上缠绕的厚重业障与一道被强行“钉入”的未来取经渡劫之轨。
这时,玄奘已被老僧引至峰侧一处开阔山坳,正对着那深谷中被压之妖。
当亲眼目睹谷底景象时,玄奘骇得脸色惨白,连连后退!那猿猴凶戾的目光和滔天妖气绝非寻常猛兽可比!
老僧(实为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等神佛化身之一)连忙安抚道:“圣僧莫怕!此妖乃是当年大闹天宫,搅乱蟠桃盛会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只因大圣恶贯满盈,被我佛如来佛祖以大法力压在五行山下,至今已有五百载。佛祖曾言:‘待他灾愆满日,自有人救他。’那救他之人,正是取经人,便是圣僧你了!”
老僧指向那金帖:“佛祖另有法旨:‘若有取经人至此,可揭去山顶金帖,他便得解脱矣。’”
玄奘惊魂未定,但听闻“佛祖法旨”、“取经人职责”,心中敬畏战胜了恐惧。他依言,在老僧的指点下,小心翼翼地攀上危岩,来到那金光熠熠的六字帖子之前。
寒风在山谷中呼啸呜咽。玄奘深吸一口气,带着对佛祖的虔诚,对着金帖合十深深一拜,口中默诵真言。随即,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看似单薄实则承载着无边伟力的金帖边缘。
嗡——!
仿佛拨动了天地间的一根无形琴弦!
整个五行山轰然一震!山谷间似乎有万千梵音、低吼、山风、雷霆混响齐鸣!
那牢牢附着于坚硬岩壁五百年的金帖,竟被玄奘这毫无力量的手指轻轻揭起!触之如同揭开一张薄纸!
金帖离体的瞬间——
一道璀璨却温和无比的金光自帖上爆发,瞬间横扫整个山谷,将所有的污秽戾气涤荡一空!那金光如有灵性般笼罩住玄奘全身,又化作万点星芒,消散于虚空。
而那镇压猴王的无穷伟力——解除了!
“轰隆隆——!!!”
山崩地裂般的巨响猛然炸开!仿佛沉睡的太古巨兽彻底苏醒!
孙悟空被压住的身体部位瞬间爆发出无法想象的巨力!覆盖其身的亿万钧山石如同纸糊泥塑般,被这股积攒了五百年的洪荒伟力轰然震碎、掀飞!
一时间,烟尘冲天而起,遮蔽了小半个天空!碎石如同飞蝗般四散激射!大地剧烈震颤!
烟尘稍散。
一个身影猛地从中拔地而起!
正是那脱困的妖猴——齐天大圣孙悟空!
他赤裸着精壮的上身,浑身毫毛炸起,如同燃烧的金焰!他狂笑着,疯狂地伸展着被禁锢了五百年的四肢,每一次挥臂踢腿都仿佛带起一阵无形的风暴!他仰天长啸:
“哈哈哈哈!俺老孙出来啦——!如来老儿!玉帝老儿!你们压不住我!压不住俺老孙——!!!”
声音洪亮如雷霆,充满了重获自由的狂喜与滔天戾气!恐怖的妖气虽因久困而略显虚弱,却如同风暴般席卷四方,震得周围悬崖峭壁碎石滚落,吓得玄奘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住!就连护持在侧的神佛化身(老僧)也面露凝重,悄然结印护持。
刘子云的目光穿透烟尘,锐利如剑,精准地锁定了那肆意发泄的猿猴身影。那脱困瞬间爆发出的力量风暴,如同蛮荒的太古凶兽挣脱牢笼,狂野、霸道、充满了毁灭性的原始冲动。这才是齐天大圣的本色!五百年镇压只能囚禁他的形体,却从未能真正磨灭那与生俱来的狂野斗战之魂。
就在孙悟空宣泄怒火、捶地跺足、妖气滔天之际,玄奘在护法神明的暗中扶持下,强压下心中恐惧,颤声开口:“那个……”
孙悟空狂笑之声戛然而止!火眼金睛瞬间如电般扫视过来!那充满野性的目光落在玄奘身上,带着审视与一丝被惊扰的不耐,如同打量一只孱弱的蝼蚁。
护法神暗中传音提醒:“大圣,莫要莽撞!此乃救命恩人,你师父到了!”
孙悟空猴脸一皱,瞬间收起几分狂态,但那份桀骜却未曾消失。他扭了扭脖颈,活动着手腕,缓步走到战战兢兢的玄奘面前,上下仔细打量了几眼。
“哦?” 他声音沙哑怪异,像是许久未曾开口,“就是你揭了如来的帖子,救了俺老孙?”
玄奘艰难地点点头:“正…正是贫僧…”
孙悟空绕着玄奘踱步一圈,捏着下巴,眼神闪烁,似乎在评估着什么。他目光扫过玄奘一身朴素僧衣和其身上那份虽然微弱却极为坚韧的佛性气息。在护法神暗中传递的信息以及自身即将到来的“任务”约束下,那份骨子里的桀骜与无法无天终于被强行收拢了一些。
他突然咧嘴一笑,露出尖利的牙齿,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疯狂,多了些狡黠玩闹之气,对着玄奘便是一拜:
“俺老孙便是那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蒙师父救命大恩,得以脱出这五行牢笼!从今往后,俺老孙自当护送师父前往西天,杀妖除魔,保你一路平安!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
说着,竟真的像模像样地俯身行起了拜师礼。只是那低垂的眼睑下,火眼金睛中闪烁的,究竟是感激诚服,还是一场为了更大的自由与目的而暂时妥协的开端,却无人能真正看清。
玄奘慌忙伸手扶起,心中又是惊怕又觉奇异。这就是佛祖安排给他的徒弟?一个曾大闹天宫、被压了五百年的可怕妖猴?可看着他此刻恭敬拜师的样子,听着那“护送西天”的誓言,玄奘那颗渡人向善的佛心终究占了上风,心中不觉生出一丝接纳之意。
此时,老僧(护法伽蓝化身)上前一步,笑道:“恭喜圣僧得此高徒!大圣神通广大,定能护佑圣僧西行逢凶化吉!只是路途遥远,大圣还需一身行头。” 说话间,只见他抬手一点,一道微光闪过,岸边碎石旁便凭空出现了一个简单的布包。
孙悟空大喜,跑过去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顶嵌金花帽,一件鹅黄直裰,一条虎皮裙,还有一根乌油油的棍子——虽非金箍棒真身,却也坚韧非凡。
孙悟空也不避讳,当即就地穿戴起来。穿上鹅黄直裰,围上虎皮裙,戴上嵌金花帽,配上那副毛脸雷公嘴的形貌,反倒显出一种奇异的飒爽英武之气!他提着那乌油油的棒子在手中掂量了几下,虽觉轻飘飘不得力,却也聊胜于无,耍了个棍花,嘿嘿笑道:“倒是个好兆头!”一股无法掩饰的冲天豪气又隐隐流露出来。
看着这新收的徒儿穿戴整齐、扛着棍子、抓耳挠腮一副急不可耐要上路模样的玄奘,心中百感交集,既忧且喜。
远处山坡之上,刘子云目光漠然地看着谷底这“师徒相认”、“赐宝更衣”的一幕。他那双能洞穿万物的眼眸深处,清晰地映照着:
* 孙悟空俯首拜师时眉宇间那一闪而逝的不驯。
* 鹅黄僧衣与虎皮裙之下,依旧沸腾如岩浆的妖血与本能力量。
* 那顶看似普通的嵌金花帽深处,一道极精微、与佛门净土共鸣的禁制气息——那是不知多少年后紧箍咒发动的“锁魂之锚”。
* 以及,那根乌油棍棒在他手上轻若无物般的舞动背后,那根早已名动三界、如今被天庭收回的定海神针铁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渴望!
“石猴脱困,皈依受衣。”刘子云低语,声音不带丝毫情感,如同念诵一条法则,“金帖归冥,法衣为笼。桀骜之心未灭,斗战之魂永存。此方天道导引之策……倒也有趣。”
他转过身,山风吹起衣袂。身后景象已定:一僧牵白马,一猴披新衣,扛铁棒,正沿着山坳新辟出的小路,向着西方莽莽群山而去。阳光在他们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一个庄重而孱弱,一个跳跃而充满无限可能的躁动。这组合本身,便预示着一场充斥着血与火、神与魔的宏大史诗已然展开序幕。
刘子云不再停留,身形化入风中,白璃紧随其后。远处那对刚刚成型的师徒身影,不过是这无尽西行路上无数劫数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