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的那一道冷冽目光,如芒刺在背,时刻警醒。烛幽沼泽的黑暗不过是暂时的掩体,对九天之上的存在而言,形同虚设。真正的蛰伏,是更深沉的伪装,融入光下尘埃,隐于最不可能之处。
刘子云盘坐于沼泽核心那片死寂的乱石凹坑中,周身幽冥魔纹彻底沉寂,如同岩石纹理。丹田深处那尊漆黑的幽冥之心,停止了脉动,陷入了最深沉的、如同亘古冰封的休眠。磅礴的幽冥之力被层层锁链般的意念死死禁锢、压缩、坍缩向心核最深处的一点,再无丝毫外泄,连他本身散发出的、那属于“生者”的生命气息都一并被极致收敛。此刻的他,若不用仙神手段探其本源,无论感知、气息、甚至灵魂波动,都如同一块失去了所有能量的、沉入水底的顽石。
他伸出双手,掌心相对,一团极度凝练、却又稀薄得近乎虚无的幽冥之力在掌心盘旋流转。这并非战斗之力,而是专用于——塑形。
嗡……
随着他意念催动,掌中那团微光开始缓缓涌动。骨骼的形状被极其细微地调整压缩,面部的皮肉仿佛被无形的刻刀雕琢。眉骨稍平,颧骨下压,下颌线条由锐利变得圆润,甚至鼻梁的弧度都柔和了几分。肌肤上所有与幽冥相关的异象——魔纹痕迹、那股子毫无生气的冷白质感——统统褪去,被一种略带风霜、属于常年在山野劳作的、微黑粗糙的质感取代。眼瞳最深处那吞噬一切的幽邃黑洞,则被强行晕染开,化作了山间清涧般的、带着一丝茫然质朴的深褐色。
短短一炷香。
石坑里盘坐的,已不再是幽冥之主刘子云。
而是一个年约三十余岁、身量中等、穿着洗得发白浆硬青布短褂、面容憨厚甚至显得有些迟钝的山野汉子。唯有那双深褐色的眼眸最深处,偶尔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如同潭水之下潜行的冷电般的锋芒,才隐约残留着某种绝非此等凡俗农人应有的…异常。
他缓缓起身,动作带着些许拘谨与笨拙,活脱脱一个从未见过大世面的山民。曾经玄黑的幽冥袍服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真正浆洗过度的粗布衣物,散发着淡淡的皂角和阳光混合的味道。腰间别着一把半旧的柴刀,肩上搭着一个瘪瘪的行囊。
目光扫过这片埋葬了他部分过往、又见证了他新生的污浊之地,那憨厚眉宇间没有一丝波动。
转身。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黑暗的沼泽中心,走向烛幽境的边缘,走向那远在万里之外、云雾缭绕的人间道宗——
云台观阙。
云台山。
此山拔地而起,巍巍似天柱倾落人间。峰峦起伏如龙盘虎踞,终年云雾缭绕,缥缈难测。松柏苍劲扎根悬崖峭壁,飞瀑悬泉穿行于幽深山谷,发出玉碎雷鸣般的轰响。灵气充沛,吸一口,心肺皆清,寻常飞鸟路过此地,羽翼仿佛都要沾上几分清灵之气。峰顶之上,数座殿宇恢弘古朴,琉璃青瓦在云霞映照下流淌着庄严宝光。檐角铁马,在清冽山风拂过时,发出悠远清越的叮当声,回荡在寂静山谷中,洗涤尘心。
云台观阙!
正道玄门魁首之一!立观逾千载,道法昌盛,底蕴深不可测。门下弟子习练玄门正宗,道法通玄,剑术超绝。执天下道门牛耳,威名远播四海八荒。山门前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玉阶,直通山巅主殿“三清殿”,如登天梯,既是考验,也是涤尘炼心的开端。常有虔诚信徒不畏艰险,一步一叩首,只为得一丝仙缘。
这一日,刘子云所化的那黑脸山民,背着柴刀行囊,终于踏上了云台山外围那条通往俗世驿站的山道。
他微微佝偻着背,脚步显得有些疲惫,身上粗布褂子沾满了路途的风尘。路过山麓巨大的、刻着“云台福地”四字古篆的山门牌坊时,他停下脚步,抬头仰望,眼中流露的是纯粹的山民对大山的敬畏和对神仙居所的无比向往,嘴唇微张,无声地念着什么,仿佛被这宏伟所震慑。
“闪开点!别挡道!”一声清脆的呵斥传来。几个穿着统一青色云纹道袍、身背长剑、神态飞扬的年轻弟子正御使轻身术下山,快如疾风。见一个土里土气的山民愣愣地站在山道正中望着山门,其中一人微微蹙眉,带着几分不耐烦喝道。
山民浑身一哆嗦,脸上立刻堆满惶恐的憨笑,笨拙地挪开步子,嘴里含混不清地应着:“哎!哎!是!是!小的有眼无珠,挡了仙长们的路……” 他连连作揖,动作显得手足无措。
那几个弟子瞥了他一眼,见他粗鄙迟钝,气息更是平平无奇,连引起他们驻足审视的兴趣都没有。为首弟子轻哼一声:“泥腿子,山下客栈招杂役,别在这挡道。” 一行人脚下生风,眨眼消失在盘旋的山道尽头。
山民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憨厚的笑容收了起来,深褐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唯有山风撩动他的乱发。那点潜藏的寒芒,如同被厚重冰层覆盖的死水微澜,寂然不动。他拢了拢衣襟,仿佛畏寒,继续沿着山道,步履蹒跚地走向山下那座依托云台山香火兴起的、名为“栖云”的繁华山镇。
栖云镇,客栈酒旗招展,人流如织,充满了尘世的烟火气与喧嚣。客栈后巷,最不起眼的一角偏门旁,客栈掌柜皱着眉打量眼前这个黑黑壮壮、沉默拘谨的山民汉子。
“叫什么?会做什么?”
汉子憨厚地搓着粗糙的手掌:“回掌柜的,小的叫王石,黑石的石。力气大,肯吃苦!会劈柴、喂马、打扫、挑水……啥粗活都能干!”
嗓音低沉沙哑,带着浓浓的山里口音。
掌柜又上下扫了他几眼,看着他那憨实的眼神和朴实的衣着,点点头:“嗯,看着是个实在人。后院缺个劈柴担水的杂役,管吃住,工钱一天十文。干不干?”
汉子(王石)立刻露出感激和一丝局促的喜色:“干!干!多谢掌柜的给条活路!”
他背起行囊,跟着一个小伙计走向后院。步履沉重,柴刀晃动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背影融入客栈嘈杂人声与烟火气中,如一滴水落进大海,无影无踪。
后院柴房,粗陋却干净。王石放下行囊,环顾着码放整齐的木柴和挂着几把锈迹的斧子。窗外不远处,能遥遥望见云台山腰那掩映在苍松云海之中的恢弘殿宇一角。飞檐斗拱,在夕阳下投下庄严的影子。
有童子清脆的诵读经文声,随着山风隐隐飘来。
有悠长的晨钟暮鼓声,带着道门特有的清正韵律,回荡在群山里。
他静静地站在柴房门口,深褐色的眼眸平静地望向那片恢弘的道家气象。
没有追忆,没有仇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仿佛只是一个初来乍到、有些拘谨的乡下人,正对着巍峨仙山茫然观望。
只是那双眼睛深处,最沉静的湖底。
那块被厚厚淤泥掩盖的、名为“刘子云”的无字碑,似乎…极其极其微不可查地…震动了一下。
像一颗投进万丈深渊的石子,还未落底,便被无尽的黑暗彻底吞没。
“新来的!发什么愣!赶紧把这些柴劈了!明日观里的贵客林道长要下山讲道,道长们要清净,可别耽误了用水!”客栈的小伙计跑来,叉着腰嚷嚷道。
王石立刻转身,脸上重新堆起那抹憨厚的、略带惶恐的笑容:“哎!这就劈!这就劈!”
他熟练地拿起沉重的斧子,弯腰,握紧木柴。
咔嚓!咔嚓!咔嚓!
一下接一下,沉稳、有力,斧刃斩开木柴发出规律而枯燥的声响,如同最勤恳的老农在打理他的田地。
而那个遥远的“林道长”三个字,落在柴房深处,像一颗冰冷的雨滴砸在青石板上,瞬间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随即又迅速消失无痕。
唯有劈柴声,在夕阳余晖里回荡,刻下尘世里一粒沙的痕迹。